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人類命運攸關的時辰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南極

  最後幾天的記錄越來越令人不安,他們就像羅盤上的藍色指針一樣,開始在極點附近抖動。「身影在我們周圍慢慢爬行,從我們右邊爬到前邊,接著又從前邊悄悄爬到右邊,時間真是無限長呀!』』在這期間總是閃爍著越來越大的希望。司各脫始終熱情地記錄下已走過的路程:「離極點只有一百五十公里了,但願我們繼續這樣走下去,不滯留。」疲勞終於顯示出來了。兩天以後他寫道,「離極點還有一百三十七公里,但這一百三十七公里對我們來講變得極度困難。」接著又突然出現一種清新的、對勝利充滿信心的語氣:「離極點只有九十四公里了!雖然我們還沒有到達,但已得很近了」。一月十四日,希望變得有把握了:「只有七十公里了,目的地就在我們前面!」第二天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記錄中也出現了歡快的語句:「只有短短的五十公里了,我們必須前進,要不惜任何代價前進!」從那潦草的字裡行間可以深深感到,他們是抱著多麼深切的希望呀!他們焦急地期待著,根根神經都在抖動。勝利就在眼前。他們伸手便可觸及地球的最後秘密。只需一次最後的衝刺,便可到達目的地。

  一月十六日

  日記描寫了「興高采烈」的情景。清晨,迫不及待的心情早已使他們從睡袋中爬了出,他們比往常更早地出發,以便儘早去揭開極其奧妙的秘密。到下午,這五個百折不撓的人已走了十四公里路,他們熱情高漲地在這毫無生氣的白色原野上前進,現在目的地就要到達,人類的決定性事業即將完成。突然一個同伴鮑沃斯顯得有些不安,他的雙眼緊緊盯著這一望無際的白雪原野上的一個小黑點。他不敢說出自己的猜想,但大家的心頭都掠過一陣同樣可怕的念頭:可能已有人在這裡樹立了路標。他們竭力裝得很鎮靜,就像魯濱遜把孤島上自己的腳印錯看成是別人的腳印一樣,他們自言自語地說,這可能是冰上的一條裂縫或陰影。他們神情緊張地越走越近,仍然想相互欺騙,但一切都已十分明瞭:挪威人阿門德遜已走在他們前頭。

  雪橇架上高高地插著一面黑旗,確鑿事實很快打破了他們最後的懷疑,在一處被遺棄的陌生營地遺址上有許多劃橇的印跡和狗的腳印:阿門德遜曾在這裡紮過營。人類史上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大事:地球的極點,數千年來一直荒無人煙,數千年來,或許從原始洪荒以來從來沒有受到過世人的青睞,現在在短暫的時間裡,即在十五天之內被人發現了兩次。他們是第二批人——在千百萬年中一個月只是短暫的一瞬——是人類史上的第二批人。從人類的歷史上來講,第一個人就有一切,第二個人則一無所有。

  一切努力全都白費,一切艱難困苦都變得毫無意義,幾個星期,幾個月,幾年的希望也變得荒誕不經。「一切艱難,一切困苦,一切煩惱為了什麼?」司各脫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只是為了現在已經完蛋的夢想。」他們雙眼噙滿淚水,身體儘管極度疲勞,夜裡還是不能入睡。他們像罪犯一樣悶悶不樂地、絕望地開始向極點作最後的進軍,他們曾幻想佔領極點時要熱烈慶賀,可誰也不想去安慰別人,他們一聲不響地拖著疲憊的雙腳蹣跚前進。

  一月十六日,司各脫艦長和他的四個同伴到達了極點。因為他確信第一個人已到過極點,他只以遲鈍的目光注視著這一片荒景。「這裡一無所見,同最後一天可憎的孤寂毫無二致。」——這就是羅伯特.F.司各脫對南極所作的全部描述。他們在那裡的唯一罕見景象不是大自然賦予的,而是由對手成就的:阿門德遜的帳篷上面插著一面挪威國旗,它滿懷勝利喜悅地在人類所佔領的壁壘上空高高飄揚。征服者在這裡放置了一封信,等待繼自己之後第二個可能到達的陌生人,並請求把它寄給挪威國王哈肯。司各脫忠實地擔起了這個最艱巨的義務:為他人的事業向全世界作證,他熱情地把他人的事業看作是自己的事業。

  他們哀傷地把英國國旗——「遲到的英國國旗」插在阿門德遜的勝利標誌旁邊,然後離開了「背棄他們榮譽之心的場所」。冰冷的風從他們身後陣陣吹來,司各脫在他的日記中預感不測地寫道:「我對歸途感到害怕。」

  遇難

  歸途行軍的危險倍增。在去極點的路上,有指南針給他們指路。現在在歸途中,他們必須注意不要失去自己的腳印,幾個星期中一次也不能丟失,不使偏離補給站,補給站存放著他們的食物、衣服和幾加侖石油的濃縮熱能。當暴風雪遮住他們的視線時,每走一步心中都會感到一陣不安,因為任何走偏方向必然會走向死亡。第一次進軍時他們的那種朝氣現已消失殆盡。那時,他們身上有著豐富的食物化學能量和南極之家溫暖住所給予的熱能。

  後來,意志的彈簧在他們的胸中鬆開。但是體現整個人類好奇心和渴念的神奇願望卻推動著他們奮力前進,不朽事業的意識使他們產生一種超人的力量。現在,他們只是在為完整的軀體,為他們軀體的存在,為他們必死軀體的存在,為一種沒有榮譽的歸返而奮鬥。在他們的內心深處與其說是盼望,不如說是害怕這種歸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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