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人類命運攸關的時辰 | 上頁 下頁 |
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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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再次停下腳步)我知道……你們說得對,我累了,全身都往下沉,我累極了,但是我卻還在等待著什麼……就好像一個人已經睡意朦朧,又似醒非醒,因為他正在等候著什麼近在眼前的好事,所以還不想就此草草入睡……好極了,我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也許這就是死亡前的某些……多年來,長年累月,你們是知道的,我總是很怕死,害怕我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怕我會像野獸那樣亂喊、亂叫、亂爬。死神,也許他現在已降臨到這間屋子裡了,他等候著我呢。真的,我毫無恐懼地向他迎面走去。(薩沙和杜尚一直他攙扶到門口) 托爾斯泰:(在門旁止步,同時往裡看了看)這裡很好,很好。很小,很窄,又矮,又窮……對我說來,好像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就這樣的一張陌生的床,隨便什麼地方的一間陌生的屋子裡,放上一張床,上面躺著一個人……一個衰老疲癃的人……等待著,他叫什麼?我前些年寫過的,那個老人,他叫什麼名字?……他曾經是富有的,後一貧如洗地回來了,沒有一個人認得他。他爬到靠近爐子的一張床上去……啊,我的腦子,我的腦子太笨了!他叫什麼名字?這個老人……他,他曾經是富有的,後來身上只剩下一件襯衣了……妻子折磨他,妻子沒有和他在一起。他怎麼死的?……是的,是的,我記起來了,我知道,這個老人叫柯爾涅依·瓦西裡也夫,我當時在一個短篇小說裡給他起了這個名字。一個夜晚,他死去了。這時主喚醒了他妻子的良心,妻子瑪爾法來了,為了再看看他……但是她來得太晚了,他已經直挺挺地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妻子無法知道,他是否還怨恨她,或是已經寬恕了她。她不知道,索菲亞·安德列也夫娜……(像是蘇醒過來那樣)不,她叫瑪爾法……我搞錯了……是的,我想躺一躺了。(薩沙和站長繼續扶著他走。托爾斯泰對站長)我謝謝你,不相識的人。你讓我在你的屋子裡投宿,你給予我的是動物在森林裡所有的……主把我,柯爾涅依·瓦西裡也夫送到這座森林裡去……(突然驚恐萬狀地)你們把門關上,別讓任何人進來,我不想再見任何人,只想獨自一人和他在一起,要比以往的生活更加虔誠,更好地……(薩沙和杜尚扶著他進入臥室。站長在他們進去後,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呆杲地站在門外) (玻璃門外面有人使勁地敲門。站長打開門,警官急急忙忙地走進候車室。) 警官:他和您說了些什麼?我必須馬上報告一切情況,一切!他到底要在這裡呆多久? 站長:關於這一點,不但他而且別的人也說不準。只有主知道。 警官:您怎麼可以讓他在國家的房子裡借宿呢?這可是您的公務用房,您怎麼可以轉借給一個陌生人呢! 站長:列夫-托爾斯泰在我的心目中並不是陌生人,我把他看得比兄弟還要親。 警官:但是您事先應該請示,這是您的職責。 站長:我已經問過我的良心了。 警官:那麼這件事由您負責。我馬上去報告……真可怕,突然間要負起這麼大的責任!要是能摸到最高當局對托爾斯泰的態度就好了…… 站長:(很平靜地)我相信真正的最高當局對列夫·托爾斯泰永遠會懷有好意的…… 警官:(驚愕地看著他) (杜尚和薩沙走出房來,一面小心地把門拉上。) 警官:(趕緊走開) 站長:你們怎麼能離開伯爵先生呢? 杜尚:他非常平靜地躺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面容如此平靜。在這裡,他終於找到了人們不肯給予他的東西:安寧與平靜。他平生第一次和主在一起了。 站長:請您原諒我這個簡單的人,但是我的心在哆嗦,在顫抖,我無法理解這些。主怎麼能把這麼多的痛苦都堆到他一個人身上,逼迫列夫·托爾斯泰從家裡逃走,到這裡來,死在我這張貧寒、不像樣的床上……人們,人啊,除了崇敬和愛戴他以外,怎麼可以去打攪一個如此純潔的靈魂…. 杜尚:他們正是因為愛一個偉大的人物,才常常站立在偉人和他的使命之間,出現在他的至親者的面前。這樣,他就必須逃脫,逃到遙遠遙遠的地方去。這件事來得正是時候:這樣死去,才能使他的生命純潔莊嚴。 站長:但……我的心不可能,也不想理解,這樣一個人,這個俄羅斯的國寶,要為我們這些人受盡折磨,而這些人自己卻無憂無慮地打發日子……他們應當感到羞愧…… 杜尚:您是位善良、可親的人,您不必為他命運的艱辛而難過,不必惋惜這平民般的死亡與他的偉大不相稱。如果他不為我們大眾去經受磨難,那麼他今天就不會成為屬全世界的列夫·托爾斯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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