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人類命運攸關的時辰 | 上頁 下頁
五十


  托爾斯泰:我感謝您,特別是您最後的那句話。您所希望於我的,也正是我三十年來所嚮往的——願主賜予我安詳平靜的死亡。(兩位大學生鞠躬後離開了;托爾斯泰久久地凝視著他們的背影,然後激動地回踱步,他激動地對秘書說)這是何等了不起的青年啊!這些俄羅斯的青年人,他們勇敢、自豪、堅強。妙極了,這些有信仰的、熱情的年輕人!我在塞瓦斯托波爾要塞前見過,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帶著同樣無所顧忌的野性日光,面對死亡和一次又一次的危難,他們臨危不懼,面帶笑容,毫無目的地死去。為了一樁無足輕重的事,為了一些無稽之談或者荒謬的思想,僅僅出於獻身的快感,他們就肯捨棄自己無比年輕的生命。妙得很,這些不朽的俄羅斯青年!他們傾注全部的熱情和力量,像從事神聖的事業那樣,去仇恨,去殺戮!真的,他們為我做了件大好事!他們喚醒了我。確實,這兩個人說得對,至關重要,我終究要戰勝自己的軟弱,維護自己的主張!我的一條腿已經踏進了棺材,豈能還老是猶豫不決!千真萬確,真正的東西只能向青年入學,只能在青年人那裡才能學到真正的東西。

  (門被打開了,伯爵夫人像一股強勁的穿堂風沖了進來。一望而知,她既神經質又心慌意亂。她舉止失措,目光飄忽不定地從一件東西移到另一件東西上。她說話時心裡還想著別的事,一種內在的、無法抑制的不安折磨著她。她故意不正眼看秘書,好像他是一團空氣,根本不值得重視,她只和她的丈夫說話。在她後面,女兒薩沙急匆匆地趕來,給人的印象似乎她是為了監視母親才尾隨著進門來的。)

  伯爵夫人:午時的鐘聲響過了。為了你那篇反對死刑判決的文章,《每日電訊》報的編輯已經在樓下等候半個小時了,而你為了這些毛頭小夥子卻讓他白白站在那裡。這些粗俗之徒!在樓下時,僕人問他們,是不是已經和伯爵約好了,其中一個回答說:沒有,沒有和任何伯爵打招呼,是列夫·托爾斯泰約請我們的。你竟然和這些好出風頭的浪蕩子廝混,他們非得要把這個世界攪得和他們自己的腦袋瓜一樣的混亂不可!(她不安地環視著這個房間)這裡什麼東西都亂擺亂放,書放在地上,一切都亂七八糟,到處是塵土。要是有什麼像樣的人來,那簡直是罪孽。(她走向靠背椅,用手抓著椅背)蠟皮都破爛不堪了,應當感到不好意思,不,這裡已沒有什麼體面可言了。幸虧明天家具修理匠要從圖拉來我們家,他得首先修理這張圈手椅了。(沒有人回答她,她不安地左右顧盼著)那麼請你來吧!不能讓他再久等了。

  托爾斯泰:(突然臉色蒼白而且非常不安地)我馬上就來,我這裡還……要整理一下……薩沙來幫助我……您再和這位先生周旋一會兒,原諒我,我馬上就。(伯爵夫人又以閃爍不安的目光看了看這整個房間,然後走了出去。她剛出屋托爾斯泰就撲到門旁,迅速地門鎖上。)

  薩沙:(被他匆忙的動作驚呆了)你要幹什麼?

  托爾斯泰:(無比激動地把手貼到心口上,結結巴巴地說。)明天家具修理匠,要……主保佑……現在還有時間……主保佑。

  薩沙:到底怎麼回事……

  托爾斯泰:(激動地)刀子,快拿把刀來,或是剪子……(秘書以異樣的神情看著他,從書桌上遞過去一把裁紙刀。在破損的圈手椅上,托爾斯泰以神經質的迅速動作,用力把那破口越搗越大,不時膽怯地看看鎖著的門,然後他的雙手伸進鼓鼓囊囊的馬毛裡摸索著,終於從中取出了一個封著口的信封)就在這裡——不是嗎?這很可笑……可笑而且難以置信,就像法國劣等的寫實小說中所描寫的……厚顏無恥至極……所以我這個神志清醒的男人,在自己家裡,在八十歲的高齡還要把我自己最重要的文字隱藏起來,因為會搜查我的一切東西,他們在背後監視我,窺探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秘密!啊,這是什麼樣的罪孽啊!我在這所房子裡過的是地獄般的生活,一個徹頭徹尾的大!(他略微平靜了一些,打開信封讀了起來;接著對薩沙說)十三年前我寫了這封信,當時我本來想離開你的母親,從這座地獄般的房子裡出走。我本想和她訣別,而又缺乏這種訣別的勇氣。(顫抖的雙手捧著信,紙張發出了沙沙的聲音。他用較弱的聲音自言自語般地念道)「……十六年來,我所過的生活就是,一方面要和你們鬥爭,另一方面又要喚醒你們。現在我已經無法再繼續這樣生活了。因此我決定,做一件我早就應該做的事,那就是要出走了……假如我公開地這樣做,後果勢必不堪設想。當我應當執行我的決定時,我也許又會變得軟弱無能,又下不了決心。我請求你們,假如我邁出這一步使你們痛苦的話,那麼請你們原諒我!特別是你,索尼亞,真心實意地把我從你的心中放走吧!不要尋找我,不要埋怨我,不要譴責我。」(沉重地喘著氣)啊!十三年過去了,我為此整整苦惱了十三年,現在每一句話都還像當年那麼真切,我今天還依舊膽怯、軟弱地苟活著。我一直……一直沒有出走,始終是在等待,等待,也不知道我還在等待著什麼。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切,卻又總是一錯再錯。我總是過於軟弱,始終下不了決心反抗她!我把這封信保存在這裡,就像一個中學生瞞著教師偷看下流書籍那樣。當時我在遺囑中請求她,把我的著作獻給全人類,僅僅為了家庭的和睦,就犧牲了我的良知,沒有把遺囑交到她手裡。

  (停頓。)

  秘書:事情是那麼地意外,列夫·尼古拉也維奇·托爾斯泰,請您允許我提一個問題,您認為……假如……假如要主召喚您……您認為……您最後的、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要放棄您著作的版權,並且要付諸實現,是嗎?

  托爾斯泰:(驚駭地)當然……也就是……(不安地)不,不,我真的不知道……薩沙,你說呢?

  薩沙:(轉過身去,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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