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人類命運攸關的時辰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歌德把這首詩也看得十分神秘,認為是命運的特殊恩賜。剛剛回到魏瑪家中,著手做其他工作以及處理家庭事務之前,他首先親自動手謄錄這一藝術傑作《哀歌》的副本。他用了三天的時間,在精選的紙上用端正的大字體,像修道士在他的靜修室中所做的那樣,它抄寫完畢。他對這首詩嚴守秘密,甚至不讓至親的家屬和最值得信賴的友人知道,就把詩稿當作秘密深藏起來。

  這件事很容易引起外界的非議,為了使消息不被隨隨便便地傳播開去,他甚至自己動手把詩稿裝訂成冊,然後用一根絲帶把它捆在羊皮護封裡(後來他又改用精美的藍色亞麻布,今天在歌德一席勒檔案館裡還能看到它)。這些日子裡,他煩躁易怒,鬱鬱寡歡。他的結婚計劃在家裡成了嘲諷的對象,他的兒子對父親怒氣衝天,公開表示反對。他只有在自己的詩句中,才能佇立在心愛的人兒身邊。後,那位美麗的波蘭女子斯茨瑪諾夫斯卡又來看望他,使他重溫了在瑪麗溫泉那些晴朗日子裡所曾喚起的感情,到這時,他才願意開懷暢談。

  十月二十七日,他終於把愛克曼請到家中,用莊重嚴肅的語調向他朗讀了這首詩。異常莊重肅穆的氣氛說明,他對這首詩有特殊的偏愛。他讓僕人在書桌上放兩隻蠟臺,這時愛克曼才恭謹地在燭光前落位,開始讀這首《哀歌》。後來有些人,當然只是最親密的人,對這首詩才逐漸有所耳聞,因為正如愛克曼所形容的,歌德像守護聖物那樣守護著它。隨後幾個月的時間表明,這首《哀歌》在歌德的一生中都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本來這個重返青春的老人的健康狀況已日勝一日,但不久後卻出現了總崩潰的徵象。看上去,他又要再度瀕臨死亡。他心神不寧地從床上艱難地移步到安樂椅上,又從安樂椅挪回床上。這時兒媳婦正出門旅行,而兒子又滿懷憤恨。

  沒有人照顧他,也沒有人替這個被拋棄的身染重病的老人出主意、想辦法。顯然由於得到朋友的通知,歌德最知心的密友策爾特從柏林兼程趕到,他立刻覺察到,歌德的內心在燃燒。他不無驚訝地寫道:「我想,他是在熱戀,而這場戀愛使他的身心都淹沒在青春的所有苦悶和憂煩之中。」為了醫治歌德的創傷,他「懷著真切的同情」,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朗讀這首獨特的詩歌,歌德全無倦怠地聽著。「這真是奇怪得很,」歌德在健康完全恢復以後寫道,「你那充滿感情,柔情脈脈的聲音,使我幾番領悟到,我愛得多麼深沉,雖然我並不甘心承認這一點。」他接著又寫道:「我對這首詩真是愛不釋手,而我們又恰好在一起,所以你只得不停地朗讀,一直到你完全背會為止。」

  事情就像策爾特所形容的那樣,「愛情之矛刺中了他,而他又自己治癒了創傷。」人們完全可以這樣認為:歌德正是通過這首詩拯救了自己。他終於戰勝了痛苦,強壓下最後的可悲期待,和心愛的「小女兒」一起過恩愛夫妻生活的幻夢破滅了。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再去瑪麗溫泉,也不會再去卡爾溫泉,永遠不會再在那些無憂無慮的人們遊玩嬉戲的場所流連忘返了。這位經受了巨大考驗的人斷然拒絕了命運的新安排,而在他的生活領域中出現了一個含義深遠的詞:自我完善。他認真地重新投身到他的文學創作上去——這部作品雖已經歷了六十個寒暑,卻仍然顯得破碎、鬆散。

  他眼前無力構思新的作品,但是他想至少還可以做些自己舊作的收集和整理工作,於是簽訂了《文集》的合同,爭取到了版權專利。剛剛掙脫了一位十九歲少女的情網,他就刻不容緩地把愛情再度奉獻給他青年時代的兩個最老的夥伴——《威廉·麥易斯特》和《浮士德》。他精神抖擻地進行寫作。在發黃的紙上重溫上個世紀訂下的寫作計劃。未滿八十歲,《威廉·麥易斯特的漫遊時代》就已脫稿,八十一歲高齡時,他又以罕見的勇氣開始了他畢生的「主要事業」——《浮士德》的寫作。《哀歌》是命運的產物,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過去七年以後,他完成了《浮士德》這部巨著。他懷著與對待《哀歌》同樣的令人肅然起敬的虔誠,也把這部詩稿蓋印封存起來,秘而不宣。

  九月五日這一天,他告別了卡爾溫泉,告別了愛情。在兩種感情領域之間,在最後的追求和最後的捨棄之間,在新生和「自我完善」之間,九月五日是制高點,是難以忘懷的內心巨變的時刻:經過震撼靈魂的傾訴進入永恆的勝境。我們應當紀念這一天,因為從此以後德國詩歌中在情感的官能感受上再也沒有如此壯麗、崇高的時刻,可以與歌德這次原發性感情爆發的時刻相提並論,它像一股巨浪,奔騰激蕩著沖進這首雄偉的長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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