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人類命運攸關的時辰 | 上頁 下頁
三十


  戰役是偉大的,而且無論從遠處和近處來看,就像從統帥的山岡和從胸甲騎兵的馬鞍上來看一樣,都是多種多樣的。它是一部緊張和戲劇性的藝術品,它充滿了恐懼和希望不斷交替的變化,這種變化在最危急的災難性時刻戛然而止,戰役成了一種真正悲劇的樣板,因為這一個人的命運決定了歐洲的命運,拿破崙生存的幻想焰火像枚火箭一樣,再次壯麗地升上天空,後來又顫抖著掉了下來,永遠熄滅。

  法隊從十一點至一點向高地發起了衝鋒,佔領了一些村莊和陣地,一被擊退,就又發起進攻,成千上萬具屍體佈滿了這座空曠泥濘的山岡,這邊和那邊都筋疲力盡而毫無進展。雙方軍隊都已疲憊不堪,兩個統帥都深感不安。兩人都知道,勝利將屬￿首先得到增援的人,是威靈頓從布呂歇爾那裡得到增援,還是拿破崙從格魯希那裡得到增援。拿破崙一再神經質地拿起望遠鏡,向那邊頻頻派出新的傳令兵;如果他的元帥及時趕到,那麼奧斯德立茲的太陽將再次普照著法國大地。I格魯希失誤

  與此同時,無意識地掌握了拿破崙命運的格魯希已按照命令於六月十七日晚出發,正在按照規定的方向追擊普魯士人。雨已停止。昨天第一次嘗到火藥味的年輕的連隊士兵在那裡像在法國一樣無憂無慮地前進,他們還沒有看見敵人,始終沒有發現遭受打擊的普魯士軍隊的蹤影。

  正當元帥在一戶農家匆匆吃早餐時,他們腳下的土地突然輕輕抖動了起來。大家都在注意傾聽。一再傳來低沉的隆隆響聲,聲音傳到這裡即消逝:這是炮聲,是從遠處(並不太遠,至多三個小時的路程)傳來的炮聲。幾名軍官接照印第安人的方法伏在地上,傾聽聲音的方向。這種來自遠方的隆隆炮聲持久而低沉。這是來自聖·讓的炮聲,是滑鐵盧戰幕揭開了。

  格魯希召集了會議。他的副司令熱拉爾激烈地要求:「必須迎著炮火方向前進!」另一名軍官表示同意:到那邊去,快些到那邊去!他們所有的人都認為皇帝遭遇上了英國人,一場艱苦的戰役已經開始。格魯希拿不定主意,他已習慣於服從,膽怯地堅持一紙手令,即皇帝規定的跟蹤追擊普魯士人的命令。熱拉爾看到他猶豫不決,便更加激動。「迎著炮火前進!」這位副司令的要求在二十位軍官和文職人員面前聽起來像道命令而不像是請求,這激怒了格魯希。他更加強硬和嚴厲地說,只要沒有接到皇帝變更的命令,就決不允許背棄自己的職責。軍官們非常失望,只有隆隆炮聲劃破這片可怕的寂靜。

  熱拉爾作了最後的嘗試:他懇求至少准許他率領自己的師和一些騎兵奔赴戰場,並保證按時趕到約定的地點。格魯希思量著。他考慮了一秒鐘。一瞬間的世界史

  格魯希考慮了一秒鐘,這一秒鐘決定了他自己的命運,拿破崙的命運,世界的命運。一秒鐘,在瓦爾埃姆一戶農家的這一秒鐘決定了整個十九世紀,這一秒鐘不朽地系于一個頗為正直、但又頗為平庸的人的嘴裡,這一秒鐘明顯地掌握在一個用手指將皇帝災難性的命令神經質地夾得沙沙作響的人的手裡。如果此刻格魯希鼓起勇氣,相信自己,相信明顯的徵兆,而果斷地違拗命令的話,那麼法國便得救了。可是這個惟命是聽的人總是遵從規定的命令,決不聽從命運的召喚。

  於是格魯希堅決拒絕了。不,把這麼少的兵力再分散,委實是不負責任。他的任務是跟蹤追擊普魯士人,而不是別的。他拒絕違反皇帝命令的行動。軍官們都悒悒不樂地一聲不吭。他周圍一片寂靜。這決定性的一秒鐘已不容變更地飄然而去,再也無法把握住它。威靈頓勝利了。

  於是他們又繼續行軍,熱拉爾·旺達姆氣得攥緊拳頭,格魯希不久便感到不安,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越來越無把握,奇怪的總是不見普魯士人的蹤影,他們顯然已離開了去布魯塞爾的方向。不久,偵察兵報告了可疑的跡象,普魯士人的撤退已變為從側翼奔赴戰場。現在趕緊去救援皇帝也許還是時候,可是格魯希仍然在焦急地等候消息,等候回軍的命令。但毫無音信,只有炮彈——滑鐵盧的鐵骰子——從那邊發出的沉沉轟擊聲飛越顫抖的大地,炮聲越來越遠。

  滑鐵盧的下午

  時已下午一點。四次進攻雖被擊退,但它們已重創了威靈頓的中路軍;拿破崙已準備好作決定性的衝擊。他命令加強貝爾一阿萊昂斯正面的炮兵連。當炮戰還未把煙幕引到山岡之間以前,拿破崙向戰場投去了最後的一瞥。

  這時,他東北方向有一片隱隱向前推移的陰影,它好像是從森林裡湧出來似的:那是新的部隊!每一架望遠鏡立刻都轉向那邊。這是果敢地違拗命令,現在奇跡般地及時趕來的格魯希嗎?不,一個被抓來的俘虜報告說,那是布呂歇爾將軍軍隊的先頭部隊,是普魯士的軍隊。皇帝第一次預感到,那支遭受打擊的普魯士軍隊可能已擺脫了跟蹤,提前同英國人會合,而他自己卻有三分之一部隊在空曠的原野作無益的演習。他立即給格魯希寫了一個手諭,要他千方百計地保持聯繫,阻止普魯士人參加這次戰役。

  與此同時,內伊元帥接到了進攻的命令。在普魯士人到達之前,必須把威靈頓消滅:在成功的機會突然減少的情況下,再不投入戰鬥看來太冒險。現在,整個下午,新投入的步兵向高地發起了可怕的攻擊。他們佔領了一些遭到破壞的村莊,可是又被打退,進攻的梯隊又一次高舉起迎風飄揚的旗幟向遭受嚴重打擊的方陣沖去。但威靈頓仍在堅守。格魯希仍舊沒有消息。當皇帝看到普魯士的先頭部隊逐漸投入戰鬥時,他神經質似地喃喃自語道:「格魯希在哪裡?格魯希呆在哪裡?」他手下的將領們也都焦急起來了。

  內伊元帥像格魯希一樣,有勇無謀,而行動又太遲緩(他已有三匹坐騎被打死,他決心強行結束戰鬥,孤注一擲地將全部法國騎兵投入最後一次進攻)上萬名驃騎兵和輕騎兵參與了這次可怕的殊死的戰鬥,衝破了方陣,砍倒了炮手,衝垮了第一線的隊伍。雖然他們自己又被打退,但英軍的力量也在耗損,包圍每座山岡的突擊部隊已開始鬆動。現在,當遭受重大損失的法國騎兵在炮火之下退卻時,拿破崙的最後一支後備隊,即那些久經考驗的老近衛軍正邁著沉重而緩慢的腳步開上來,向山岡發起進攻,佔領這些山岡便保證了歐洲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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