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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決定

  從中午起,雙方四百門大炮的炮聲便隆隆響個不停。在前線,騎兵隊的騎兵鈴聲叮噹地向著開火的方陣猛衝,頻催的戰鼓擂得震天價響,大地被各種各樣聲音震得發抖。但在上面,在兩座山岡上,兩個統帥透過嘈雜的人聲在傾聽,他們兩人在傾聽一種更輕微的聲音。

  他們手裡兩隻表像鳥的心臟一樣在輕輕嘀嗒作響,它的聲音蓋過了嘈雜的人聲。拿破崙和威靈頓兩人不停地握著標準表,計算著那可能給他們帶來最後決定性援兵的分分秒秒。威靈頓知道布呂歇爾已在附近,拿破崙在盼望格魯希。雙方都已沒有後備隊。誰先到達,誰就決定這次戰役。他們兩人都用望遠鏡向林邊觀望,普魯士的先頭部隊現在就像朵浮雲一樣開始在那裡出現。但這只是在格魯希前面逃竄的散兵游勇,還是軍隊本身?英國人只能作最後的抵抗,而法隊也已筋疲力盡。他們像兩個摔跤運動員一樣在喘氣,他們垂著那已軟弱無力的雙臂相互面對面地站著吸氣,準備最後一次抓住對方:不可更改的決定性回合已經來臨。

  這時普魯士人的側翼響起了槍聲:發生了小衝突,是輕武器的射擊!拿破崙深深地舒了口氣說:「格魯希終於了!」他相信側翼現在已有了保障,便集中自己最後一些兵力,再次進攻威靈頓的中路軍,以便砸斷橫在布魯塞爾前面的英國門閂,強行打開歐洲的大門。

  可是那種輕武器的射擊只不過是一次發生誤會的小衝突,這是向前推進的普魯士人由於軍服的混淆而向漢諾威人開了火。他們很快便停止了誤射,現在黑壓壓一生力軍從樹林裡毫無阻擋地湧了出來。不,這不是格魯希率領自己軍隊靠攏過來,而是布呂歇爾,這真是劫數。消息在皇帝的軍隊中迅速傳開,他們開始有秩序地退卻。但威靈頓抓住這個重要戰機,他騎馬來到勝利保衛住的山岡邊上,脫下了帽子,將它舉過頭頂,朝著退卻的敵人揮動。他的部下立即理解這種勝利的手勢。英軍所剩人馬猛然奮起,撲向那撤退的人群。

  普魯士的騎兵同時從側面沖進這疲憊的、被擊潰了的法軍,四周響起了撕人心肺的呼喊聲:「各自逃命吧!」只有幾分鐘,一支威武的軍隊就變成了一股一瀉千里的恐懼的洪流。這股洪流將一切,也包括拿破崙自己在內,都一起沖走。那些躍馬揚鞭的騎兵就像是在沒有抵抗力、沒有感情的水流中追擊著這股流水般迅速後撤的人流。他們散開隊伍,在恐懼和驚駭的嘶叫聲中捕捉拿破崙的御用車、軍中財寶、全部炮兵。只是垂降的夜幕才挽救了皇帝的生命和自由。可是後來,午夜時分,這位身心麻木、滿身污泥、蜷縮在一家低矮的農村客棧躺椅上的人已不再是皇帝。他的帝國,他的王朝,他的命運已經結束: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膽怯毀了這位最勇敢和最有遠見的人在二十個英雄歲月中所建樹的一切。

  跌回到平凡中來

  英國的進攻剛打垮了拿破崙,一個當時幾乎還不出名的人乘了一輛特快馬車向布魯塞爾趕路,又從布魯塞爾趕到海濱,那裡有條船在等著他。他急忙揚帆向倫敦駛去,以便趕在政府信使之前到達。他靠了大家還不知道的消息,成功地炸開了交易所:這就是羅特席爾德,他以這天才的一著建立了另一個帝國,一個新的王朝。第二天,英國知道了勝利,而富歇這個老牌的叛徒在巴黎知道了失敗:布魯塞爾和德國已響起了勝利的鐘聲。

  到第二天早晨,只有一個人——不幸的格魯希——仍然對滑鐵盧的事態一無所知,雖然離那決定命運的地點只有四個小時的路程。他仍按照命令,堅持不懈、按部就班地追擊普魯士人。但奇怪的是,他沒有發現一個普魯士人。這使他感到心神不定。附近發出的隆隆炮聲仍然響個不停,越來越響,仿佛它們是在呼救。他們覺得大地在發抖,覺得每一槍都射在自己心上。現在大家都明白,這已不是小衝突,而是一次大規模的戰役——決定性的戰役——開始了。

  格魯希神情不安地騎著馬走在自己的軍官中間。他們避免同他爭論,因為他們的建議已被拒絕。

  他們終於在瓦佛與一支普魯士部隊——布呂歇爾的後衛部隊——遭遇,他們以為得救了。他們像狂入一樣向防禦工事猛衝。熱拉爾一馬當先,仿佛他被憂鬱的預感所驅使正在尋找死神,一顆子彈將他了:進諫者中聲音最大的人現在沉默了。夜幕降臨時,他們對村莊發起了進攻,可是他們覺得,這種對後衛部隊打個小勝仗已沒有意義,因為那邊戰場現在已變得非常平靜。令人焦慮的平靜,令人恐懼的寧靜,一種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靜。他們覺得,隆隆炮聲總比這種惱人的情況不明要好一些。這個戰役,滑鐵盧戰役可能已經決定。格魯希終於(太遲了!)接到了拿破崙從滑鐵盧給他送來的救援的命令。這次戰役,偉大的戰役可能已經決定,但究竟誰勝呢?他們等了一整夜,但白費時間。那邊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仿佛大軍已將他們遺忘,他們毫無意義地空呆在這陰沉昏暗的曠野裡。

  早晨,他們收起帳篷,又繼續行軍,他們都筋疲力盡。他們早就意識到,他們的一切軍事行動都沒有了目的性。終於在上午十點鐘,總部的一個軍官沖了過來,他們扶他下了馬,向他提出一連串問題。但他神色驚慌,鬢髮汗濕,緊張得渾身發抖,只是結結巴巴地說了些令人難以理解的話,即他們不懂,不可能聽懂,也不願聽懂的話。當他說皇帝沒有了,皇帝的軍隊沒有了,法國輸了時,他們認為他瘋了,是個醉鬼。但他們讓他慢慢說出了全部,那令人沮喪的、萬般折磨人的消息。格魯希臉色蒼白地站著,身子撐在自己軍刀上發抖:他知道,他現在為國捐軀的時候到了。他決然承擔起這倒黴任務的全部罪責。

  這位惟命是聽、膽怯的部下——他沒有看清決定性的重要時刻,令人失望——面對著一場臨近的危險,現在他又成了一個大丈夫,幾乎又成了一個英雄。他立刻召集所有的軍官一一兩眼噙著憤怒和悲傷的淚水——作了個簡短的講話,他在講話中為自己的遲疑辯解而嘆惜。那些昨天還在抱怨他的軍官們默不作聲地著他講話。每個人都可以控訴他,並為曾提出過較好的建議而自豪,可是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做,也不願這樣做。他們都一聲不響,保持沉默。極度的悲傷使他們大家都保持了沉默。

  格魯希正是在他被耽誤的一瞬間之後的那個小時裡,才表現出一-現在太遲了——他的全部軍事才能。自從他又恢復了自信,不再相信書面命令以,他的一切偉大品德、審慎、幹練、謹慎和認真等都明顯地顯示出來了。他受到五倍優勢敵人的包圍。他率領自己的軍隊沒有損失一炮一人地從敵人中間撤了回來——這是一項傑出的戰術成就——他拯救了法國,拯救了帝國最後一支軍隊。但在他返回時,國內已沒有皇帝來向他表示感謝,已沒有敵人需要他的部隊去對付。他得太遲了,永遠太遲了。即使他吉星高照,被任命為總司令,並成為法國貴族,而且在每個崗位上都被證明是精明能幹的,也無可贖回那使他成了命運的主人,但他未能勝任的一瞬間。

  於是,這極少降臨到凡人生活中來的偉大的~瞬間就如此可怕地對那不善於利用它而被錯誤地召喚來的人進行報復。一切資產階級的品德、謹慎、服從、熱情和細心,所有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地消融在偉大的決定命運的一瞬間的裡。這決定命運的一瞬間總是要求有創造精神,並把它鑄成一幅永久的肖像。它輕蔑地把膽小鬼撞了回去。它,地球上的另一位神,用火熱的雙臂只把果敢者舉到英雄們的天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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