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人類命運攸關的時辰 | 上頁 下頁
十八


  格奧爾格·弗裡德裡希·亨德爾疲軟無力地活過四個月,而力量一向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毫無知覺。他走不了路,寫不了字,無法用右手按下琴鍵,讓它發出音響。他說不了話。可怕的裂痕貫穿他的軀體,裂痕一側,嘴唇歪斜耷拉著。口中流出的字音含混不清。友人為他演奏樂曲,他的眼裡便流動些許光輝,接著,沉重的不馴順的身體扭動起來,像一個睡夢中的病人。

  他想和著音樂的節拍動作,但四肢之中像有一股冷氣,一種駭人的僵硬,意念與肌肉均已不再聽從指揮;從前的偉丈夫感到自己被禁錮在無形的墓穴之中,無能為力。一曲終了,眼皮又沉重地垂下,他又像一具死屍一般僵臥不動。醫生進退維谷——大師顯然無法治癒——最後只好建議把他送去阿亨注那裡的溫泉浴場對他恢復健康也許不無裨益。

  猶如地F神秘的熱泉,在僵硬的軀殼中尚有難以捉摸的活力在,那是亨德爾的意志,他那尚未被毀滅性的一擊觸動過的原始的生命力,在瀕臨死亡的肉體中依然不肯放棄對「不朽」的追求。偉男子還不心甘情願低頭認輸。他還要生活,他還要創作。這種意志終於戰勝自然規律而創造出奇跡。在阿亨,大夫極力告誡他在地熱泉水中沐浴不得超過三小時,否則心臟可能無法支持,甚至可能致命。然而為了生命,為了狂野的生之歡樂,為了恢復健康,他決意甘冒死亡的風險。亨德爾每天泡在熱浪蒸騰的浴池長達九小時之久,可把大夫們給嚇壞了。但他的力氣與意志力與日俱增。一星期後,他又能艱難移步,又過一個星期,他已能活動手臂。這是意志和信心的巨大勝利。他又一次掙脫死神致人癱瘓的桎梏,以大病初愈者獨具的那種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幸福感,懷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激越、更熾烈的感情去擁抱生活。

  亨德爾已能完全主宰自己的身體,臨離開阿亨的最後一天,他在教堂前停下腳步。他一向不是特別虔誠的人,可是現在,當他有幸康復,自由地邁步登上放著大風琴的教堂高座,心中深感世事難測。他試著用左手觸按琴鍵。大風琴鳴響了,琴音清亮、純淨,流過若有所待的大廳。猶猶豫豫地,久已僵硬、久已不用的右手也來試一試。瞧,右手彈出的琴音也如銀白清泉叮噹噴湧。漸漸地,他開始即興彈奏起來,琴聲也把他帶到奔騰的浩川大河。

  音響的方塊奇妙地自行建造,堆高,直抵目力不及的處所,他那天才的縹緲的樓閣愈升愈高,光華燦爛,纖影皆無,這是空靈而明麗的音樂之光。台下,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誠的教徒側耳聆聽。他們有生以來從未聽過塵寰中人奏出這等音樂。亨德爾卑恭地俯首彈奏。他又找到向上帝、向永恆、向人類傾訴心曲的語言。他又能奏樂,又能創作了。此時此刻,他才感覺自己真正康復了。

  「我從地獄歸來了,」格奧爾格·弗裡德裡希·亨德爾挺起寬闊的胸膛,伸開結實的手臂,驕傲地對他的倫敦醫生說。大夫對這醫學上的奇跡不勝驚訝。他懷著無法抑止的工作熱忱和初愈者加倍強烈的欲望,立即精力充沛地重新投入創作。昔日的戰鬥豪情再度在這五十三歲的音樂家胸中奔騰激蕩。康愈的手活動靈巧,隨心所欲,他寫作一部歌劇,又一部歌劇,第三部歌劇,又創作大型清唱劇注《以色列王掃羅》《在埃及的以色列入》和《歡樂與憂思》注;他的創作興致如久被堵塞的泉水噴湧而出,源源不盡。然而時世偏偏和他作對。演出因女王逝世而中斷,西班牙戰爭接踵而來,廣場上人群麇集,呐喊、歌唱,歌劇院卻無人問津,亨德爾債臺高築。這時已經到了嚴峻的冬天。

  嚴寒籠罩著倫敦。泰晤士河冰封雪凍;鈴兒叮噹,雪橇駛過光潔可鑒的河面;在這倒黴的季節,一切廳堂盡皆閉門大吉,因為無論什麼美妙的音樂也敵不過大廳裡的徹骨嚴寒。歌唱演員也病倒了,一場場演出只好告吹;亨德爾的境況原已欠佳,這一更加不妙。債主逼債,評論家訕笑,觀眾漠然無動於衷,噤若寒蟬;絕望苦鬥的亨德爾漸漸失去勇氣。舉行一次募捐義演可望償還若干債務,然而靠乞討度日,簡直是奇恥大辱!亨德爾愈來愈深居簡出,心境愈來愈陰鬱。先前的半身不遂,比起眼下的心如槁木,不是還略勝一籌?早在一七四零年,亨德爾便又覺得自己是被征服的人,是戰敗者,是他一度煊赫榮名的熔渣與灰燼。

  他費力地從自己早先的作品中拼湊些斷簡殘篇,偶爾也寫點小玩意兒。但是滔滔滾滾的奔流已經乾涸,他康復的體內原始的生命力業已消失;這個魁梧的壯漢破題兒第一遭感到自己筋疲力盡,英勇的鬥士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擊敗,他心中創作興致的聖河初次乾涸枯竭,這是五十三年來流過一個世界的創造之河啊。完了,又一次完了。他明白,或者說,這個絕望的人自以為明瞭:永遠完了。他仰天長歎:既然世人重新將我埋葬,上帝又何必讓我從病中復活?與其在這寒冷空虛的塵世無聲無息地苟延殘喘,不如一死了之。盛怒之下,他常嘟囔著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人說過的這句話:「上帝啊,我的上帝,你為什麼將我拋棄?」

  那幾個月,亨德爾惘然若失,灰心絕望,晚間常在倫敦四處徘徊,對自己感到厭倦,不相信自己的力量,興許也不相信上帝。他要等到天晚了才敢出門,因為白天持有債券的債主們守在門口要抓他,他討厭街上行人冷漠、輕蔑的目光。有時候他想,是不是該逃到愛爾蘭,那裡人們還相信他的榮譽——啊,他們萬萬沒有料到他的精力已經消耗殆盡——或是逃往德國,逃往意大利;或許到了那裡,心靈的冰凍會再次消融,在甘美的南風吹拂之下,旋律會再次衝破心靈荒蕪的岩層噴薄而出。不,不能創作,不能活動,這是他無法忍受的,格奧爾格·弗裡德裡希·亨德爾被征服,這是他無法忍受的。他有時在教堂前駐足停立。但他明白,言語不能使他得到慰藉。有時他到小酒店稍坐片刻;然而對劣等燒酒感到噁心的人們,又有誰能領略創作的純潔而近乎陶醉的歡欣?有時候他從泰晤上河橋上凝眸俯視暗夜中黝黑靜默的河水,心想不如斷然一躍,一切盡皆付諸東流!只要不再背負這虛空的重壓,只要能驅除被上帝、被人群遺棄的可怖的孤獨感,那就好了!

  他近來又常獨自躑躅徘徊。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這一天,天氣灼熱。倫敦上空,雲蒸霧繞,天幕低垂,有如熔融的金屬;直到夜間,亨德爾才步出家門,到綠園呼吸點兒清新空氣。在那誰也看不見他,誰也沒法去折磨他的幽深的樹蔭裡,他倦然坐下。倦意猶如疾患,成為他的千鈞重負,他已倦於說話,倦於書寫、彈奏、思索,倦於感受,倦於生活。究竟為了什麼,為了誰,要作這一切呢?然後他像一個醉漢,沿著波爾林蔭路,沿著聖詹姆斯大街走回家去,心中念念不忘的惟有一件事情:睡覺去,睡覺去,什麼也不想知道,只要休息,安靜,最好是永遠安息。到了布魯克大街他的家裡,人們都已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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