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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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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強能跟上找的朋友,因為他一進入正門,就在各廳鑽來鑽去,進進出出,尋找機會。 不論在哪個廳裡,他都要耐心而固執地研究牆上的通告,仿佛一個飲食考究的人在玩味一份獨特的菜譜似的。最後,他選定了七號廳。這裡正在拍賣「歐·德·熱……伯爵夫人收藏的中國和日本的瓷器」。毫無疑問,今天這兒一定有寶貴的珍品,因為人群廖集,密密麻麻,在入口處就無法透過前面的帽子和大衣著清楚拍賣桌。一堵也許由二三十層人組成的厚牆擋住了那張綠色長桌,從門口我們站著的地方只能望到拍賣人可笑的動作,他站在高處的檯子前手裡拿著一柄白色小糙,伊然一位樂隊指揮,指揮著這部拍賣音樂,每經過許多拍子長得嚇人的休止之後,又必然轉入Prestissimo。這個拍賣人也許像其他小職員一樣,住在城郊的緬尼利蒙坦或郊區的其他什麼地方,有一套兩間的住房,一座煤氣灶和留聲機是他寶貴的財產,窗臺上還放著一兩盆天竺葵。但在這裡,在高貴的聽眾面前,他身穿摩登的禮服,頭髮精心地梳洗過,顯然為每天能享受到三個小時的樂趣而陶醉,在這三個小時裡他用一柄小相將巴黎最貴重的東西變成金錢。他笑容可掬,猶如一個雜技演員那樣,熟練地從左邊、右邊、桌前、大廳最後面捕捉著飛來的報價——「六百、六百零五、六百一十」——像玩一個彩球似的,然後把這些數字拋回去。構成這些數字的元音十分豐滿,而那些輔音相互牽扯著。在此期間,他扮演一個賣弄風情的女郎,一當沒人出價了,數字的旋風不再旋轉時,他就帶著誘人的微笑大聲警告說:「右邊的人怎麼樣?左邊的人如何?或者裝模作樣地皺起眉頭,右手舉著象牙相,威脅道:「就這樣啦!」要麼就微微一笑地勸道:「先生們,這可一點也不貴哪!」整個過程中,他像老相識似的對個別的熟人點頭致意,狡黠地向一些顧客遞送眼色,為他們鼓勁;在宣佈拍賣每一樣新的東西時,開始他的聲音都是乾巴巴的,一本正經地做一些必要的說明,隨著價格的上升,他那男高音就變得越來越富有戲劇性了。他為在這三個小時中有三四百人屏住呼吸,兩眼死死盯著他的嘴唇或他手中那把具有魔力的相子而心滿意足。他只不過是顧客們隨意出價的一個傳聲筒,但那種以為自己是在主宰一切的錯覺卻使他飄飄然;他像孔雀開屏似的,賣弄起他的口才,但這決不妨礙我認為,他那副裝腔作勢的表情實際上和早晨的那些做滑稽相的猴子一樣,在為我的朋友起到同樣的轉移注意力的作用。 我的這位勇敢的朋友暫時還無法利用這位同謀者的幫助,因為我們站在最後一排,任何想鑽入這稠密的、暖烘烘的、擁在一起的人群,擠到拍賣桌前的企圖在我看來都是毫無希望的。但是我再次覺察到,在這種饒有興趣的行業中我確是一個門外漢。我的夥伴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能手和技術專家,他早就知道,當裙子決定性地敲下去的當兒——那男高音歡快地喊道:「七千二百六十法郎!」——,那人牆就在這情緒鬆弛下來的瞬間鬆動開來。那些興奮得昂起的頭顱都垂了下來,商人們在物品目錄上寫下了價錢,時而有一兩個純屬好奇的人走開了,稠密的人群瞬間就出現了空隙。他天才地迅速利用了這一刹那,低著頭,像魚雷似的朝前鑽去,一下子就穿過了四五層人。我這個賭咒發誓決不讓他甩掉的人,突然成了了然一身,看不見他了。雖然我現在同樣向前擠去,可拍賣又在繼續進行了,人牆又合攏來,我被卡在擁擠的人群中間,像一輛車子陷進沼澤地一樣。這把熱烘烘稅糊糊的虎鉗真是可怕極了,前後左右都是別人的身體、別人的衣服,靠得這麼近,旁邊的人一咳嗽都會使你顫動。更不可忍受的是滿是塵土、散發著震酸味的空氣,但主要還是那股汗臭——一不管在哪裡,只要事關金錢,就總有這種汗臭。我熱得滿身是汗,想解開上衣,掏出手絹來。白費力氣!我被擠得太緊了。我並沒有認輸,慢慢地、頑強地、一層一層地向前擠去。成功了,可我來晚了! 亮金色的外套消失了。他隱藏在人群中的什麼地方,除我之外,誰也不會想到和他站在一起會有危險;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由於某種莫名的恐懼在顫抖著,這個可憐的傢伙今天肯定要觸黴頭的。我每分鐘都等待著會有人大喊一聲:「抓小偷呀!」那時,就會亂擠亂嚷起來,人們會抓住他那身黃外套的袖子,把他從人群中揪出來。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我滿腦子都是這種可怕的念頭,認為他今天——正是在今天一定要倒黴。 然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沒有喊叫,沒有喧嚷;相反,講話聲、嘈雜聲碎然中斷,一下子靜得出奇,站在這裡的二三百人好像約好似的,都屏息靜氣;現在他們懷著雙倍的緊張,兩眼緊盯住拍賣人;他向後退了一步,到了電燈下,他的前額十分莊重地閃著亮光。原來,這次拍賣中的一個主要項目開始了:拍賣一隻大花瓶。這只花瓶是中國皇帝在三百年前親自派使節贈送給法國國王的。這件禮物在革命時期,如同許多其他東西那樣,秘密地離開了凡爾賽。四個聽差穿著帶金銀邊飾的制服,以一種特別的、故意引人注目的小心謹慎把這件寶貝抬到桌上。這花瓶周圍白亮白亮的,上面畫著藍色花紋。拍賣人莊重地咳嗽一聲,宣佈了有人出的價錢:「十三萬法郎!十三萬!」一陣令人感到敬畏的沉默回答了這個使人肅然起敬的數字。沒有人敢於立刻喊出自己的出價,也沒有人敢說一句話或者哪怕只是挪動一下腳步換一換腳;滿身是汗、緊緊擠在一起的人群由於敬重和畏懼而發呆變傻。 終於,緊靠桌子左邊站著的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抬起頭來,有點發窘地很快低聲說了一句:「十三萬五千。」在這之後,拍賣人立即斷然地宣佈說:「十四萬!」 這時,極其狂熱的遊戲開始了:美國一個大拍賣行的代理人每次總是豎起一隻指頭,這個出價就像電錶似的,立刻使數字向上跳動五千。在桌子的另一端,一位著名收藏家的私人秘書(人群中有人悄悄說著他的名字)每次都用加倍的數字作為回答。拍賣漸漸地變成了這兩位顧客之間的對話了。他們一個坐在另一個的斜對面,但固執地不肯正視對方;兩個人都面對著拍賣人,而後者顯然對這場交易感到滿意。最後,當數字上升到。十六萬時,那個美國人第一次不再豎起指頭了;已經喊出來的數字像凝固了的聲音,懸在空中不動了。人們更加激動,拍賣人四次重複道:「二十六萬……二十六萬……」他像放出一隻鷹去抓捕獵物似的,一將這個數字拋到了大廳裡。然後他停了一下,期待地看了看左右,(嘿,他是多麼樂於將這場賭博繼續下去啊!)他問道:「沒有人再加了?」沉默,還是沉默。「沒有人再加了?」他幾乎是絕望他叫著。沉默顫動了一下,但這根弦未發出聲音。裙子慢慢舉了起來,三百顆心臟停止了跳動……「二十六萬法郎——第一次……」「二十六萬——第二次……二十六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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