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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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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望地拖著疲憊無力的腳步,目光低垂,眼瞼鬆弛萎靡,看到這副樣於我馬上就明白了,你這倒黴的傢伙,整整一個上午你算是白費勁啦。你偷到的錢包裡肯定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我本來可以預先告訴你這一點的),頂多不過有兩三張揉皺了的十法郎紙幣;這對你所付出的巨大精力和所冒的會被人打斷脖子的風險,太不值得了;可是這對於一個打雜的女工來說,這可是一筆不少的錢,她肯定已經多次在別裡維爾區②向她的那些應聲趕來的女鄰居們哭訴自己的不幸,詛咒那該死的掏腰包的壞蛋,用顫抖的雙手一再地給她們看那只倒黴的提包。 但是,對於這個同樣可憐的小偷,他傷心得也不輕啊,我一眼就看出了這一點,因為他抽了一張空白簽兒。幾分鐘之後,我的推測就被證實了。這可憐的廢物,精神上和肉體上都疲倦不堪,他站在一家鞋店前面,用充滿欲望的眼睛久久地看著櫥窗裡最便宜的鞋子。鞋子,新的鞋子,他確實需要一雙啊。同成千上萬今天穿著硬皮底鞋或軟膠底鞋在巴黎大街上閒逛的人相比,他更需要一雙新鞋來替換腳上的那雙破爛玩藝兒,他正需要一雙鞋子來從事他那種不愉快的勾當。可是,他那饑餓而又絕望的眼神顯然說明,要買像櫥窗裡擺的那樣一雙擦得鋥亮、標價為五十四法郎的鞋,他偷來的錢是不夠的。他沮喪地慪僂著身體,離開櫥窗繼續向前走去。 繼續下去,要到哪兒去?又去幹這種會被打斷脖子的勾當?為了這麼點可憐的外快拿自由去冒險?別這樣呀,你這可憐的人。至少你得休息會兒呀。果然,就像是真的察覺到我的希望似的,他走進一條胡同,最後在一家廉價飯鋪前面停了下來。不用說,我也跟著他走去。 我已經有兩個小時和這個人同呼吸共命運,我要瞭解他的一切。為了小心起見,我匆忙地買了一份報紙,以便用它遮掩自己,隨後我把帽子斜壓到額頭上,走進飯鋪,坐到他後面的一張桌子旁邊。但是,我的小心都是多餘的,這個可憐的人累得那樣厲害,他對什麼都不感到興趣了。他用遲鈍的目光空無所視地望著白色的桌布發呆,只是在詩者拿來麵包之後,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才貪婪地抓起一塊,急忙咀嚼起來。那副咀嚼的著急樣子使我驚愕地認識到了:這可憐的人兒餓了,確確實實是餓了,他從一大早,也許從昨天起還未吃過東西。當侍者端來他要的飲料一瓶牛奶時,我對他突然產生的憐憫之情變得熾烈起來。一個小偷,一個喝牛奶的小偷!一些個別的瑣細小事猶如劃著的火柴一樣,能夠一下子照亮一個人內心的深處,就在這一瞬間,當我看見他,這個小偷在喝著最一股的、嬰兒們所喝的牛奶時,他在我眼裡立刻就不再是一個小偷了。他成了這個畸形世界上的無數貧困、被追逐、有病和不幸的人中的一個,驟然之間,我覺得,把我和他聯在一起的是一種遠比好奇心更為深刻的東西。在人世間共同的衣食住行中,在赤裸身體時,在嚴寒、酷暑裡,在睡眠和疲乏、肉體遭受痛苦的時候,把人們區分開的東西就不存在了,把人分為有德者和缺德者,可敬老和罪犯的人為的範疇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可憐的野獸,以及地球上的生物,他們懂得饑餓和乾渴,需要睡眠,知道疲倦,就像你、我和所有的人一樣。我如同著了魔似的注視著他,他小心翼翼地、小口小口地、貪婪地喝著濃牛奶,最後還把所有的麵包屑也揀了起來。就在此時,我為自己這樣注視他感到慚愧了,為了好奇,我已經有兩個小時像看跑馬似的注視著他,這個不幸的、被追逐的人,他走上了歧途,而我都沒有想到去制止他,或者幫助他,為此我羞愧難當。一種強烈的欲望主宰著我,想走到他面前,和他攀談,給他出點主意。但是怎麼去做呢?我對他說些什麼呢?我斟酌著,挖空心思尋找一個托詞,尋找一個藉口,但沒有找到。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就是這樣的人嘛! 在該果斷行事的場合客氣到畏縮不前的地步,想得滿大膽,可是連衝破將一個人和我們分隔開來的那層薄薄空氣的勇氣都沒有,即使我們明知他遭到不幸時也是這樣。任何一個人都知道,再沒有吸要幫助一個並不要求幫助的人更困難的了,因為他不要求幫助,他還保留著他所具有的最後一點品德——自尊,而這種自尊心人作於是不可以去任意傷害的呀。只有乞丐才使人在施捨時心情輕鬆,因為他們不會將人拒之子裡之外,為此我們應當感謝他們。可這個人卻是一個固執的人,他寧願冒喪失自由的風險,也不願去行乞;寧願去偷,也不願伸手求援。如果我找到了某種藉口,笨拙地走到他跟前,那會不會把他嚇壞了呢?況且,他坐在那裡,那樣無拘無束,那樣疲憊不堪,去驚動他,那簡直太殘忍了。他把椅子緊靠到牆上,全身躺到椅背上,把頭靠到牆上,一眨眼工夫便閉上了鉛灰色的眼皮。我明白了,我感覺到了:他現在最好能睡上一覺,哪怕十分鐘,或者哪怕五分鐘也好。我簡直是親身感受到他的疲倦和勞躡叮。難道他那蒼白的臉色不就是牢房白牆的暗影嗎?難道他農村上每動一下就露出來的破孔不就是說明他未曾享受過女性的體貼和關懷嗎?我試圖想像一下他的生活情況; 他住在一座樓房的第六層上。一間沒有供暖設備的房子裡,一張肮髒的鐵床。一隻破舊的臉盆,一隻小箱子,這些是他的全部財產;而即使在這間狹窄的小屋裡,他也不得安寧。他害怕警察上樓的沉重腳步聲。這一切我在這兩三分鐘的時間裡都看到了,他虛弱無力地將瘦骨嶙峋的身體和有點花白的腦袋靠到牆上_傳者這時已經在收拾昨天,將用過的刀叉弄得丁當響,他對這樣一些晚來的、來消磨時間的顧客並不喜歡。我第一個付了錢,很快走了出去,以免引起他的注意,而當幾分鐘之後他也走到街上時,我又跟在他後面;我不惜任何代價決不讓這可憐的人去自己承受命運的擺佈。 現在已經不再像上午那樣,是由於頑皮和撓心的好奇才使我緊緊盯住他不放,也不再是由於想去見識一種新行業的執拗的樂趣;現在我感到一種鬱悶的恐懼感,有了一種極端壓抑的情感;而當我發現他又向林蔭大道走去時,它把我窒息得簡直喘不過氣來了。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不是又要去有猴子的櫥窗那裡吧?別於蠢事了好好想一想啊,習人肯定早已報告了警察,肯定有人已經在那裡等著你,會馬上抓住你亮金色外套的衣袖的。算了,你今天別幹了2別再去試試運氣了,你不會有什麼作為的。你已經耗盡了氣力,沒有幹勁了,你疲倦了,而在藝術活動中,疲倦向來是不會帶來好結果的。你最好還是好好休息,睡上一覺,可憐的人兒,別再幹了,今天別再幹了!我無法解釋我心裡怎麼會有這種恐懼的感覺,為什麼我像幻覺中那樣清楚地看見他剛一行竊就被當場抓住。離林蔭大道越近,我的恐懼感就越加厲害,我已經聽見那裡永遠是鼎沸嘈雜的聲浪了。不,無論如何,不要到那櫥窗前面去,我不能讓你去,你這傻瓜!我已經追上了他,想抓住他的胳膊把地拽回來。但是,他仿佛又一次懂得了我心中給他下的命令,冷不防轉到一邊去了。他穿過林蔭大道前面的一條馬路,橫過德魯奧街,突然間邁著堅定的腳步像回家似的向一座樓房走去。我立刻認出了這座樓房——德魯奧飯店,有名的巴黎拍賣大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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