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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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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上帝分上!你可不要從這個貧窮、忠厚,這個善戾、快樂女人的提包裡掏走她乾癟的錢包啊!一股憤怒之情突然間從我。心裡迸發出來。我一直懷著觀看比賽的興致注視著這個小偷;出自他的軀體和他的靈魂,我那樣思考著,與他有著同樣的感情,我期望過,我甚至祝願過在他花費了如此巨大的力氣、表現出如此巨大的膽量和冒了如此巨大的風險之後,不至於一無所獲。但現在,當我不僅看見他偷竊的企圖,而且看見那個將要被偷的活生生的人,那個純樸得令人感動、毫無察覺的女人時,我感到憤怒了,她也許要擦幾小時的地板和樓梯才能賺到幾個蘇!啊,「你這個傢伙,從這裡滾開!」我真想對小偷大喊一聲。「去另找一個人,離開這個窮苦的女人吧!」於是,我就硬擠到前面去想站在那個女人旁邊,以便保護那只受到威脅的提包。可是,就在我向前擠的那瞬間,他卻轉過身來,碰了我一下,就從旁邊溜走了。「對不起,先生。」他在碰我的時候表示道歉,聲音十分微弱,謙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叫聲)。隨即那穿黃外套的人已經從人群中擠出去了。我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頓時感覺到:他已經得手了。現在可不能放過他!我粗暴地擠出人群,一位先生在身後罵了我一句,因為我重重地踩了他一腳。謝天謝地,我剛好及時趕到,看見那亮金色的夏外衣正在林蔭大道拐向一條胡同的犄角,閃來閃去。現在跟著他,跟著他!一步也不要落下!我必須加快腳步,因為—一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個找盯了一小時之久的可憐蟲突然變了樣。剛才他畏惑地、幾乎像是醉酒地步態蹣跚,現在他卻像一隻黃鼠狼一樣輕快地沿著牆壁匆忙地走著,邁著一個公務員錯過了公共馬車、想及時趕到辦公室時所特有的惶恐不安的腳步。我不再有什麼懷疑了。這正是在行竊得手之後為了儘快地、不露形跡地遠離現場的一種走法。這規喻的第二種步態。是一的,毫無疑問:這個無恥的壞蛋從那個窮苦女人的提包裡掏走了錢包。 在發火的那當兒,我差一點大聲叫喊起來:「抓小偷哪!」但我缺少這種勇氣。因為我並未真正看到他行竊的事實,怎麼能這樣匆忙地加罪於他呢?而且,要想抓人並扮演一個懲治罪犯的角色,必須有一定的勇氣。去告發,去指控一個人,這種勇氣我從來就沒有過。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在我們這個混亂的世界上,所有的是與非是多麼不可信啊!根據一個個別的、尚屬存疑的情況就定人之罪,又是多麼蠻橫無理啊!但是,就在我一邊毫不放鬆地跟蹤他,一邊想著該怎麼辦的時候,他又使我一驚:還未穿過兩條街,這個奇怪的入突然間變換了姿態,用第三種步態走路了。他一下子就放慢了腳步,不是那樣匆忙奔跑,也不再是畏首畏尾,神色緊張的樣子,而是悠閒泰然地踱著步子,像在散步一樣。顯然,他知道危險區已經過去,沒有人跟蹤他,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他。我懂了:經過令人難以想像的緊張之後,他想鬆口氣,他成了一個退職扒手,是一個靠養老金生活的人,是那些抽著香煙、緩慢而安閒地邁著步子、在大街上閒逛的無數巴黎人中間的一員了。這個乾癟的傢伙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逍遙自在、心安理得地在德安丁大街上逛蕩著。我現在初次有了這樣一種感覺:他現在甚至嚼著迎面走來的婦女和姑娘,品評著她們的美貌,或者尋找機會搭訕。 呶,這個永遠令人捉摸不定的人現在要去哪兒呢?看哪,到三一教堂前面長滿了綠色樹叢的廣場去?為什麼?啊,我懂了!你是想在長椅上休息一兩分鐘,為什麼不呢?不停地走來走去,這怎麼能不使你累得精疲力竭呢?木,」可是,不對,我錯了。這個令人無從捉摸的人並未坐到長椅上去.而是直奔一座專供大小便之用的小房子走去,進去後就小心翼翼地隨手關上了那扇大門。 一開頭我忍俊木禁:高超的技藝竟然要在如此普通的地方找.到自己的歸宿!要麼就是他嚇得瀉肚子?然而,我又看到了:永遠永遠喜歡惡作劇的現實,總是能找到最令人開心解頤的點子,因為它比任何一個想像力豐富的作家更為大膽。它毫無顧忌地將傑出的和渺小的東西並列起來,而又不無挖苦之意地將生活中屢見不鮮的和令人驚奇的東西聯繫在一起。當我坐在長椅上等待時,——我還有什麼可幹的呢?——當他從那座灰色的房子裡再次露面的時候,我明白了:這位經驗豐富、技藝姻熟的能手躲在四堵牆裡清點他的所獲,這在他那一行裡是完全符合邏輯的,因為一個職業小偷必須預先考慮到一個我們這些門外漢想像不到的難題(這一點我過去連想都沒有想過):銷毀所有的罪證。在這樣一座警覺的、瞪著數百萬隻眼睛看著你的城市裡,除了這種地方,找不到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躲在這四面牆裡是最保險的了;即使是一個很少讀過法庭記錄的人,也總是覺得奇怪:在任何一件最微小的事情所發生的地方,竟會有那麼多記憶力好得驚人的見證者。如果你在大街上撕掉一封信並把它扔到水溝裡,那會有幾十隻眼睛在盯著你,出乎你的意料,五分鐘之後,一個百無聊賴的小夥子就會由於好玩而將那些碎片重新拼湊起來。假如你在某個門口檢查一下你的皮夾子,那麼到明天,如果有人聲稱丟失了一個皮夾子,就會有一個女人跑到警察局去,她對你的描繪不會比巴爾札克描繪得差。連最微小的特徵也不會放過,而你當時甚至都沒有發現她。要是你走進一家餐館,那麼一個你根本未加留意的詩者就已經注意到你的衣服、皮鞋、帽子、頭髮的顏色和指甲的形狀是圓的還是平的。從每一扇窗戶和每一個櫥窗裡,從每間更衣室和每一個花盆後,都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你;而你如果無憂無慮地獨自在大街上溜達,以為沒有任何人注視你,那你就錯了,—一到處都有不邀而至的見證人,我們的整個生活被一層密密的、天天都在更新的好奇之網蒙起來了。你這造詣很深的藝術家,想出了一個多麼絕妙的主意,花幾個蘇,在這四堵不透光的牆裡工,呆上幾分鐘。任何人都無法看到你如何從偷來的錢包中把錢掏出來,如何把物證銷毀的。即便是我——作為另一個你,並且是你既覺可笑又感失望的一個夥伴,也無法計算你究竟偷了多少。 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但結果又非如此。他還沒有來得及用他那細瘦的手指轉動門的把手,我就已經知道他遭到了失敗,好像我同他一起清點了錢包裡的錢似的,一筆少得可憐的外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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