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巧識新藝 | 上頁 下頁


  當然,我決定不放過這樣一個絕妙的機會,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一定要詳詳細細地觀察偷竊的準備工作和偷竊行為是如何進行的。我馬上起身,離開自己坐在咖啡館門前的那把椅子,在這裡我的視野大有限了。現在我需要一個視野廣闊的位置,就是說,需要一個活動觀察點,以便能毫無障礙地監視他。我試了好幾個地方,最終選擇了一座四周貼滿了巴黎各劇院海報的商亭。我可以站在這裡,裝作一心一意地看海報的樣子,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而實際上在柱子的掩蔽下卻從這裡觀察那個扒手的一舉一動。就這樣,我帶著一股現在連我自己也覺得無法理解的頑強勁地注視著這傢伙如何干他那艱難而又危險的勾當。我不記得,有什麼時候我曾懷著如此巨大的興趣在劇院或電影院裡觀看過演員的表演。現實中最戲劇性的瞬間要遠遠超過和高於任何藝術形式中的現實。現實萬歲!

  在巴黎的林蔭大道上度過的這一小時——從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一對於我來說,確如短暫的一瞬,一閃就過去了。雖然(或者更確切地說正是因為)這一小時充滿了持續緊張的情緒、無數激動人心的動盪和微小的偶然事件;我可以用幾個小時來描述這一小時內所感受到的,它是那樣刺激神經,那樣以它那驚險的表演令人激動和興奮。在這之前,類似的情況我從來聯想也未曾想到過,偷竊是一種異常困難而又不易學會的技藝。不,在光天化日之下,掏腰包是一種可怕的高度緊張的藝術。迄今為止在我的理解中,掏腰包只不過是一個膽大手快的概念而已,我確實曾認為,對於一個扒手來說,和玩盤碟的雜技演員或魔術師一樣,只要有擁熟的指頭功夫就夠了。狄更斯在《奧利弗爾·特維斯特》中描述了一個職業小偷如何訓練孩子們學會從上衣口袋裡掏手絹而不被察覺的本事。他在上衣上掛了一個鈴銷,如果鈴檔響了,那就說明他幹得不利落,動作錯了。但是,現在我明白了,狄更斯只注意到事情的純技術方面,只注意到手指的技巧;他大概從未對一個小偷做過實地觀察——大概他從沒有機會發現(就像我現在有這樣的運氣一樣),一個在光天化日下正在行竊的小偷不僅要有手的靈巧,而且要有一種隨時準備行動的精神力量,一種自我控制,一種訓練有素、沉著冷靜和神速的反應能力,而更主要的是他必須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瘋狂般的膽量。經過六十分鐘的見習,我已明白了一個掏腰包的小偷,必須像一個做心臟手術的外科醫生那樣果斷敏捷,一秒鐘的遲疑就可能造成致命的後果;然而手術至少是在哥羅芳發生作用的情況下進行的,病人躺在手術臺上不能活動,無法反抗;可這兒,輕巧而突然的動作卻是在一個完全警覺的人身上進行的,而且裝錢包的那些部位人們特別敏感。一個扒手開始行竊的當地,當他的手閃電般地進行工作時,在這緊張的、激動人心的時刻,他必須還得同時控制自己面部的每條肌肉和每根神經,必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甚至百無聊賴的樣子。他不能流露出自己激動的情緒,他不是搶劫犯,也不是殺人犯,無需在持刀刺入受害者身上時,眼神中充滿猙獰殘暴的表情;

  一個扒手在把他的手伸向獵獲物時,他的眼睛必須是清澈的,可親的,他必須用最平淡的聲調謙卑地嘟咬一句「對不起,先生」。但是,這還不夠。在他行竊的那一瞬間,單有狡猾、警惕和敏捷還不夠,——在這之前,他必須具有才智和善於識別人的能力,他必須以一個心理學家和生理學家的身分對他的對象作出考察。在整個人群中,那些漫不經心、輕信不疑的人才是他考慮的對象,而在這些人之中只有那些沒有把大衣鈕扣都扣上的人,那些走路不太快的人,可以木引人注目就走到他跟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目標;在一百個或五百個行人之中——在那個鐘點內我數過的——一只有一兩個人能落入他的狩獵場,不會比這再多了。一個明智的小偷只能對這極少數的對象行竊,而在這極少數對象中的大多數人身上,他的行竊動作由於種種數不清的偶然原因,在最後的一刻遭到了失敗。對於扒手這一行來說(我可以證明這一點),必須有豐富的人生閱歷、警覺性和自我控制能力。要知道,一個小偷在行竊時,不僅要用自己所有的處於緊張狀態的感官來選擇和挨近自己的對象,而且還得同時用他痙攣起來的感官中的另外一種感官來觀察是否有人在盯著他。不管是警察還是街角中的暗探,或者一個討厭的好奇者,經常是在大街上游來逛去的。所有這些他都不能忽略,會不會他的手在櫥窗上被映照出來從而暴露了他,會不會有人正從商店和窗戶後看看他。付出的精力是那樣巨大,危險是那麼多,兩者簡直不成比例,只要一個小小的失誤或失算,就得和巴黎的林蔭大道告別三到四年;指頭稍一哆喀,或者手的動作稍一緊張,那就得和自由分手。光天化日之下,在林蔭大道上行竊,這是一種極大的膽量啊,這一點我現在才明白了。從那以後,每當報紙把這類偷竊當做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一樁,在犯罪一欄中只給他們寥寥幾行的版面時,我就覺得這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在我們這個世界上一切合法和非法的技藝中,這一行是最困難最危險的:它的某些最高成就可以使人認為它是一種藝術。我有權這樣說,而且能夠證明這一點,因為在那個四月的日子裡,我經歷過,我親自感受過。

  我是親自感受過,我這樣說,決非誇張,因為只有在一開始,只有在最初的幾分鐘裡,我才能完全實事求是地、冷靜地觀察他的技藝;任何一種充滿激情的觀察都能激起無法遏制的感情,這種感情把你和你所觀察的對象聯為一體;於是,我自己不知不覺地、不由自主地逐漸把自己和這個小偷稅為一體了,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進入他的皮膚,他的雙手,從一個純粹的旁觀者變成了他精神上的同謀者。轉變的過程是這樣開始的:經過十五分鐘的監視後,我自己也驚奇地感到,我在觀察過往行人時已經是在估量他們之中誰適合作為行竊的對象了。他們上衣是扣著還是敞著,他們的目光是漫不經心還是處處留神,他們的皮夾子是不是裝得鼓鼓的,簡言之,他們是否值得我的這位新朋友花費力氣。不久我就不得不承認,在這場業已開始了的戰鬥中,我早就不是中立者了,我在內心中渴望他最終能夠成功,我甚至不得不竭力抑制我想去幫他一把的衝動。當一個賭博者要出錯牌的時候,站在旁邊的牌迷就急得用兩隻胳膊碰他,提醒他注意出牌,我現在就是急成這個樣子;一當我的朋友錯過一個良機時,我真想給他遞個眼色:快,別放過他呀!就是他嘛,那個胖子,腋下夾著一大束鮮花的那個人!或者當我的朋友又一次從人群中閃了出來,而一個警察從拐角裡走出來的時候,我覺得必須警告他一聲,這是我的義務;我嚇得雙膝直打哆喀,仿佛我自已被抓住了似的、我已經感到警察的一隻沉重的大手落到了他的、落到了我的肩膀上了。

  但是——我輕鬆地噓了口氣!我那個可憐的人已經溫文爾雅、若無其事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從那個警察身邊走了過去。這一切緊張得令人透木過氣來。但是,我覺得這還不夠,我對這個人的內心活動體驗得越深,對他的技藝在遭到不下於二十次的失敗嘗試瞭解得越是透徹,我就變得越是急不可耐:他幹嗎老不動手,為什麼總是嘗試和估量。我簡直對他那愚蠢的遲疑不決和永無休止的畏縮不前惱火極了。真見鬼,你這膽小鬼,動手啊!喂,膽子大一點!

  瞧.就那個,你倒動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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