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奇妙之夜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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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激動的心情沒有和緩下來;我不能再這樣孤零零地待下去。我的腳在沾滿塵土的漆皮皮鞋裡發燒,喉嚨在煙薰火燎的激動中生銹了。我環顧四周,看見在人流的夾縫裡左右兩側都有些小綠洲——一飯館,蒙著紅桌布,擺著光禿禿的木凳子,凳子上坐著小市民,端著啤酒,捏著星期天抽的弗吉尼亞牌香煙。陌生人一起坐在這裡,湊到一處聊天,在燥熱嘈雜中這裡還算較安靜;這光景吸引了我。我走了進去,端詳著桌子,最後看准了一張:那地坐著一家人,一個矮胖的手工工人領著妻子,兩個活潑的姑娘和一個小男孩。他們有節奏地搖著身子,互相逗著玩,那種悠然自得的目光使我看了舒服。找客客氣氣打過招呼,動了動一把扶手椅問他們,我是否可以坐下來。笑聲更然而止,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好像誰都在等著別人表示同意似的),後來主婦似乎很驚異地說:「請吧!請吧!」我坐了過去,立刻感到我坐在這裡破壞了他們無憂無慮的情緒,因為桌子四周立刻就出現一片尷尬的沉默。我看著上面撒著胡椒麵的油膩的紅方格桑布,眼睛就沒敢抬起來。我感覺出來,他們都在詫異地窺視我,這使我一下子——太遲了!——意識到,我這身常禮服,這頂巴黎大禮帽,這灰色領帶上的珍珠,在這僕役人等出入的小酒館裡實在顯得太考究了。我還意識到,這種考究,這高級香水味,馬上使這兒四周產生了敵意和困惑的氣氛。這五個人的沉默窒息著我,使我由於難為情,頭越來越低地釘在桌子上,硬著頭皮絕望地反復數桌布上的紅方格於,偶爾往起一掙,但受折磨的目光還是怯得不敢抬起來。直到傳者過來,把一個沉甸甸的啤酒杯擺到我面前,才終於打破了僵局。我總算有一隻手可以活動了。喝酒的時候,我怯生生地從林口上源過去一眼;果然,五個人都在窺視著我,不過並不懷有憎惡,而只帶著無言的詫異。他們捉摸我這個闖進他們狹隘圈子裡的人,憑質樸的階級本能感覺到,我是到這裡來追求一點什麼,尋找一點我那個圈子裡所沒有的什麼東西;不是愛情,不是愛慕,也不是對華爾茲、啤酒和星期天靜坐的喜愛,而是某種強烈的願望,把我推到這裡來的。這種願望是他們不瞭解的,也信不過的,就像看著旋轉木馬的那個男孩信不過我的饋贈,像千百個擁擠在外面的無名之輩,不自覺地懷著敵意避開我的氣派和高雅一樣。不過我確實感到,只要我現在找到一個開場白,簡單、誠懇、無惡意而富人情味,那麼,那個做父親的或是做母親的,就一定會回答我,女兒一定會殷勤地朝我微笑,我一定能領著那小男孩到那邊的小鋪裡去玩射擊,並且哄著他玩了。再有五分鐘,再有十分鐘我就會解脫出來了,就會裹進沒有禁忌的談家常的氣氛中去,裹進自由自在的、甚至是討好的親切氣氛中去了。可是,這簡單的話,這交談的開場白,我就是找不到,一種愚蠢、不適時而又萬分強烈的差慚,噎住了我的喉嚨。我垂目坐著,在這些淳樸的人的桌子旁,我像罪犯一樣陷在痛苦中:由於我硬待在這裡,使他們在星期天的最後一個鐘頭還感到掃興。就在這樣發呆地靜坐之中,我為冷漠傲慢的那些年月而贖罪:那時,我從成百上千這樣的桌子跟前走過,從成千上萬親如手足的人跟前走過,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汲汲於在上流小圈子裡的恩寵或是成就。我感覺到,無拘無束地和他們說話的這條通路,由於我盼著他們把我趕走,現在已在我內心裡被堵塞了。 我這個一向不受約束的人,就這麼坐著,沉陷在內心的痛苦中,反反復複數著果孩上的紅方格子。一直到詩者終於又走過旁邊。我叫住了他,討過錢,放下那杯幾乎一口沒喝的啤酒站起來,客客氣氣地打招呼。他們親切而愕然地答謝我。剛要轉身,我就料定了,這會兒,只要我一轉背,他們就會突然又變得輕鬆活潑起來,只要我這異類一被排除,他們就會聚成一圈親熱地交談。 我回身又投進人的漩流,不過現在更急切、更熱中,也更失望了。這時,黑影遮天的樹底下,擁擠的人群變得鬆動了一些,不再擠得那麼厲害,攪得那麼緊,不再都往旋轉木馬的光圈那地湧去,更多的人都影影綽綽在廣場最外邊急走著。人群中低沉的、像在傾吐歡快一樣的隆隆聲,也化成許多一小陣一小陣的嘈雜聲,而72且總是立即又被樂聲壓下去,因為現在音樂又強教籃護地從什麼、地方插過來,仿佛要把溜走的人再批回來。樣>教在呈現出另一種樣子:「拉著氣球、散著五彩紙屑的孩子已經回家了,蜂擁而至的全家來過星期天的也已經散了。現在可以看到醉漢狂叫,看到流裡流氣的年輕人邁著懶散而其實在追尋的步子,走出林蔭小道。這一個鐘頭以來,我動也不動坐在陌生人桌子前面的這一個鐘頭以來,這光怪陸離的世界滑落得更不成體統了。然而,就是這厚顏無恥和危險的磷火閃動的氣氛,比起這以前那種有產階級星期天的氣氛來,不管怎麼說也使我更順眼一些。我心裡被激發起來的本能,在這兒也嗅到了同樣緊迫的貪欲。這些形跡可疑的人,這些被社會所放逐的人,在他們滿是興頭的閒遊中,我覺得怎麼說也反映了他們帶著焦躁的期待,在這裡偷偷地追逐著火星迸射的冒險,獵取著勃然而起的興奮。對這些衣衫襤褸的小夥子,對於他們不加掩飾、不受約束的浪遊方式,我甚至妒羨,因為我貼著一個旋轉木馬的柱子站著,屏住呼吸,不耐煩地要從心裡把沉默的逼壓和孤寂的苦悶擠出去,而我竟不能動一動,喊一聲或是說一句話。 我光是站著,愣愣地朝外看著廣場。廣場在圍成一圈的燈光反照下,被照得閃閃發亮。我站著,從俄站的這個亮島上呆呆地朝暗裡看,傻乎乎地滿懷希望看著每個災,希望他們為耀眼的光輝所吸引,轉過身來看我一下。然而,所有的眼睛都冷冷地從我身邊滑過去。投入希罕我,沒人來救助我。我知道,如果我向什麼人講述或辯解說,我——一個家產殷實,無所仰仗,跟一個百萬人口城市中的優秀人物意氣相投的人,一個在社會上有教養的風雅之士,在那天晚上,倚著不成韻調地吱嘎響著、無休無止地額賠著的旋轉木馬的柱子,讓同樣一些花哨笨拙的木馬,跳著同樣趔趔趄趄的波爾卡,同樣拖拖拉拉的華爾茲,二十次,四十次,一百次地從我身邊轉過去,而我帶著固執的傲慢,帶著入魔的心情,憑著意志來經受這種遭遇,竟動也不動地站了整整一個鐘頭,那一定會被人認為是犯了神經病。我知道,我在那個鐘頭的行動是沒有意義的。然而,在這沒有意義的堅持中,有一種感情在繃緊,有一種四肢百骸像鋼鐵一樣的扶縮,這是人們也許只有在從高空墜下的時刻,只有在彌留的時刻,才感覺得到的。我虛度的平生,突然倒流了回來,把我填滿,直到喉嚨。我仁立著,呆望著,等著隨便什麼人的一句話,或是一瞥來救助我。這種沒有意義的胡思亂想在折磨我,這折磨又是我充分的享受。靠柱子站著的時候,我對剛才那次偷竊的悔恨,還不如對以往生活中那種氣悶、冷漠和空虛的悔恨深。我對自己立下誓願,不得到一個已經從這種遭遇中解脫出來的徵兆,就不走開。 這段時間拖得越長,夜來得也就越近。小貨攤上的燈光一盞接一盞滅了,於是昏暗像上漲的潮水一樣在往前湧,來吞噬草地上的這塊光斑。我站立的這個亮島越來越寂靜,我已在抖抖索索地看表了。還剩一刻鐘,斑斕的木馬就會停下了,木馬頭上的紅綠白熾燈光就會熄滅了,手搖風琴就不會再演奏了。到時候,我就會徹底待在黑暗裡,在這沙沙作響的夜裡徹底孤獨地待在這裡,徹底被驅逐,徹底被拋棄了。我越來越不安地瞻望著黑下來的廣場。廣場上只是時而匆匆閃過一對回家的情侶,或是醉酸酶地踉蹌走過的一兩個年輕人,而在廣場橫對面的陰影裡,還有躲躲藏藏的生命,激動不安地在瑟縮著。如果有幾個男人走過去,有時就會有輕輕地打口哨或是汀撇子的聲音。男人們被這種招呼吸引了,就繞進暗處,於是陰影裡就響起女人在竊語的聲音,有時風還擬過來一絲半縷刺耳的笑聲。慢慢地,那些人更肆無忌憚了,朝圓錐形燈光照著的廣場亮處移去,移到明暗交界的邊沿上來,而只要巡警走過時尖頂皮帽在路燈的反光中一閃,他們隨即又消失到黑暗中去了。然而,巡邏的巡警剛一走開,這些幽靈似的黑影又出來了。現在,她們這些夜世界最底層的殘屑.這些水似的人流消散後拋下的污泥,大膽地逼近到燈光底下來,我已經能清晰地看清她們的輪廓了。那是幾個妓女,最可憐的、完全被拋棄的人。她們沒有自己的床鋪,白天在墊子上睡覺,晚上就不停地遊蕩,為了一個小銀幣,在這暗中的隨便什麼地方,給每個人敞開她們乾瘦的身子,被損害被污辱的身子。她們受著警察的追逐,受著饑餓和隨便一個什麼流氓的驅趕,永遠在黑暗中遊蕩,追逐著,同時也被追逐著。她們像餓狗一樣,慢慢地跑到亮處前面來,探尋隨便什麼帶男人味的東西,探尋沒人理會的掉隊者。她們能逗得這些人性起,弄到一兩個克朗,然後到大眾咖啡館去買一杯熱酒,來維持這模糊一團的殘缺的生命,這反正很快要在醫院裡或是監獄裡熄滅的生命。這些殘屑,是星期天遊人情興之時留F的最後髒汙。我帶著極端的厭惡,看著這些饑餓的形骸在昏暗中出沒。然而,就在這種厭惡中,也有一種著魔似的樂趣,因為從這髒透了的鏡子裡,我也重新辨認出那已經淡忘、已經感到模糊的東西。這是一個低下陰濕的世界,好多年以前我曾經是過來人,如今它又磷火進發地閃進我的意念中來。這奇妙的夜像突然給我打開一個密封的東西一樣,突然向我提示一樁稀奇的事情。當年我最陰暗的事情,我最隱秘的衝動,如今又展現在我心裡!湮沒了的少年時代模糊的感覺升了起來——怯生生的目光好奇地被吸引住了,簡直是膽怯心慌地被這種人體粘住了;我想起了那個時刻:那是第一次,跟著一個人,走上嘎吱亂響的潮濕的梯子,上了她的床……突然,就像是閃電劃破夜空一樣,那已經忘卻的時刻,每一個細節我都線條分明地看見了:床上淺淺的油痕,她掛在脖子上的護身符,……我感覺到當時那種隱約的鬱悶,那種噁心,那種少年人初試的自豪感。這一切,一下漫透了我的全身。一種無窮無盡的東西——叫我怎麼說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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