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奇妙之夜 | 上頁 下頁
十一


  在喃喃低語、笑著、被樂聲淹沒的人群中,我做夢一樣茫然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大抵已經七點了,我不自覺地繞路向薩赫公園走去。以前,我總是郊遊以後就到那裡去聚餐,連車夫都知道提醒我在那附近下車。然而,當我剛要觸到這家高級餐館的棚門把手時,我突然感到彆扭:不,我還不想回到我的天地裡去,不想讓懶散的交談,沖走神秘地充溢在我心中的不可思議的激動,不想脫離這像魔法一樣僧俗發光的經歷,幾個鐘頭來它一直緊緊地銬住我。

  什麼地方傳來低沉模糊的音樂,我不自覺地朝樂聲走去,因為今天一切都在誘惑我。完全向這一閃念讓步,我感到是一種快慰,而且一種感奮人心的吸引力,把我昏頭昏腦地推進了那起伏的人群。熱烘烘的人群正攪成一鍋調粥,置身這裡我的血都沸騰了。我一下振奮起來,在人的呼吸、塵土、汗氣和香煙的氯氟中,我全部感官都被激醒,被強化。因為這一切——一在以前,甚至在昨天,我還視為粗俗、程褻、下賤而厭棄的一切,我這位衣飾考究的紳士一輩子都傲然地避開的一切,竟魔法似地吸引著我新的本能,使我仿佛第一次感覺到,那種動物性的、受本能驅使的、低賤的東西,和我有一種親緣關係。在這些城市的渣屑中,在這些士兵、使女和流浪人中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種舒坦。我貪婪地吮吸著這嗆人的空氣,推擦擠壓攪做一團的人群使我感到愉快。我帶著銷魂奪魄的好奇心等著,看這段時間會把我這意志薄弱的人沖到哪裡去。打擊樂和銅管樂刺耳地轟鳴著,從滑稽遊藝場那邊越來越近地傳過來,手搖風琴發出僵硬的波爾卡舞曲和亂糟糟的華爾茲舞曲,它們都是以一種出奇的單調方式奏出來的,這中間還夾雜著小貨攤乒乒乓乓的敲打聲、哄笑聲和酗酒者的狂呼亂叫聲。現在,我還眼花繚亂地看到小時候騎的那種旋轉木馬在樹幹之間轉著圈子。我停在廣場中間,讓混亂從四面湧向我,使我目不暇接,耳不暇聞。這喧嘩的飛瀑,這無法忍受的雜亂,卻使我輕鬆,因為在這漩渦中,有一種能壓住我心潮的什麼東西。我看著,坐在小凳上的使女們怎樣被拋到空中,衣裳被風鼓起來,格格地歡笑著,隨即又進成女人的尖叫,肉店夥計怎樣哈哈大笑,輪著重錘啪啦啪啥往測力計上砸,叫賣的人怎樣大聲哈喝著,一副猴子的神氣,在手搖風琴的喧鬧聲中像乘船一樣地蕩走,我看著這一切怎樣攪混到嘈雜而熱鬧的人群中去;拙劣的銅管樂,閃爍的燈光,使人群如癡如醉。自從我醒悟過來以後,我竟一下子就體驗到了旁人怎樣生活,體驗到了城市千百萬人的衝動,這種衝動是怎樣熾熱和一古腦兒傾瀉進星期天這幾個鐘頭,怎樣渴求滿足抑鬱的、獸性的、但總還是健康和本能的享受。在和他們熾熱的欲情難挨的身子摩擦、不斷接觸中,我甚至感到他們熱切的衝動感染了我:那種強烈的氣味刺激了我的神經,使它繃緊了向外延伸,感官眩暈地和喧鬧嬉戲著,並且感覺昏昏然麻木——和各種強烈的快感不容抗拒地混在一起的那種麻木。多少年來第一次,甚至是平生第一次,我感覺到群眾,感覺到人,是一種力量,從中有一種樂趣傳進我遺世獨立的心緒。任何提防都被拆毀了,這種心緒從血管流進周圍的世界,有節奏地再流回來。襲向我的,是一種嶄新的渴望——渴望把我和他們之間最後的隔膜消溶掉,以及一種熱烈的期望2?擁望眼這些熱情九一陌生的、擁擠在一起的人們結合在一起。帶著男人的樂趣,我渴求投入這龐然大物的灼熱激蕩的胸懷之中,而帶著女人的樂趣,我對任何觸摸、呼喚、誘惑和擁抱都是開放的。現在我知道了,在我身上,有種在青春覺醒期才有的愛和對愛的渴求。啊,只管投身進去吧,投入那勃勃的生機,不論怎樣也要和別人的這種顫慄的、歡笑的、身心通暢的激情緊連在一起;只管傾注進去吧,傾注到這群體的血管裡!一個精神煥發、快活得發抖的人,在這喧鬧的湖水中,跟無數同類在一起,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條纖毛蟲在齷齪的世界中一樣。儘管如此,還是投身到這充實之中去,投身到這旋轉之中去吧!我要像一枝自身繃緊射出去的箭一樣,射到陌生人中間去,射到這同一天空下的任何一角。

  現在我明白了:那時我是醉了。旋轉木馬上碰擊的鈴鐺,女人在男人扶持下爆出的快意的歡笑,那混亂的音樂,那閃動的衣裳:這一切都在我血液裡吼作一團。各個聲音都狠狠地朝我紮過來,隨後再紅光一閃貼著太陽穴飛走。我用深受刺激的神經(像在暈船的時候那樣),去感受每一次接觸,每一瞥目光,而這一切又都同時迷迷濛濛地聯結在一起。這複雜的心情我無法用言詞來表達,充其量也只能打個比方;我被嘈雜、喧嘩和感情所充溢,像被燒得過熱的一台機器,所有的輪子都瘋轉著,以此來減低巨大的壓力,要不然,等一會兒汽缸都一準會炸了。我指尖打顫,太陽穴偷偷直跳,喉嚨發緊,滾燙的血堵塞在額頭。我從多少年來的心灰意懶一下跌進了會把我燒毀的火焰之中。我感到,現在我必須敞開我自己,用出自心靈的話,出自心靈的目光,來刻白我自己,抒發我自己,摔掉我自己,獻出我自己,解脫我自己,把我變得一般:總之是要從沉默的硬殼中救出我自己,從使我與溫暖、沸騰而有生氣的元素相隔絕的沉默的硬殼中救出我自己。幾個鐘頭來我沒有說過話,沒有握過誰的手,沒有聽到別人的詢問,沒有看到別人關心地投向我的目光。在這些事情的衝擊之下,現在,興奮要衝破沉默了。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急切地想說話,想有個交談的人,因為在成千上萬的人中間我翻湧起伏,四周充滿著溫暖和言談,血液周流不息的血管把我緊緊地纏住。我像一個在海上漂遊而渴得要命的人。我在這裡看見——越看越苦惱——前後左右,每時每刻都有陌生人在一見鍾情,像水銀珠子一樣喀戲著融合在一起。我看到,年輕人走過時和陌生的姑娘搭訕,一句話剛說完就挽住她們的胳膊,而且是那樣投契,只消在旋轉木馬上打個招呼,走過時瞟上一眼就夠了,這時我感到嫉妒。陌路人交談幾句就融合在一起,就算過不了幾分鐘又會分開吧,但這是在聯繫,在結合,在交流,這些正是我如今整個神經熾熱嚮往的。我本來諸於社交辭令,是受歡迎的健談家,而且一言一行都揮灑自如,但我卻心慌意亂,不好意思跟隨便一個什麼乳聳臀闊的使女去攀談,怕她們會訕笑我,而且什麼人偶然盯我一眼,我甚至會低下眼睛.由於找不出話說而心裡急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清楚想從人們那兒得到什麼,只不過我無法忍受孤獨冷落,在高燒中焚灼自己。然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從我身上滑開,沒有誰想來注意我。有一次,一個衣衫襤褸、十二歲的少年走到我近旁。

  他的目光在燈光的反照下亮得晃眼,貪婪地瞪著擺動的木馬,瘦削的嘴巴饑渴地張著。顯然,他再也沒錢跟著去騎了,只好從別人的歡笑叫喊中去吮吸愉快。我粗手笨腳地碰了碰他,並且——可我的聲音為什麼抖得那麼厲害,還沙啞得刺耳呢—一問他道:「你是不是想再跟著騎一次?」他一愣,一驚—一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一句話沒說,滿臉通紅跑開了。連一個赤腳孩子都不願意從我這裡得到快樂,這使我感覺到,我身上一定有什麼特別陌生的東西,使得哪兒也不能容我,而我只能溶解了漂浮在大眾裡面,像一滴油漂在動盪的水面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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