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奇妙之夜 | 上頁 下頁
十三


  一種無限的洞察力,突然湧進我心裡,使我一下全都明白了,我之所以深切地同情那些人,正是因為她們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渣滓,而且,我被剛才那次犯罪一下激發起來的本能,正出自內心地在尋求如饑似渴的冶遊——像我在這奇妙之夜一樣的冶遊,尋求公然的犯罪—一去撫弄、去滿足這生疏的偶然一念的欲望。當我終於從那邊嗅到了那種生物,那種人,那種溫柔的、能呼吸會說話的東西時,我受到了強烈的誘惑。那種生物想從別的生物身上弄到點東西,說不定也想從我——這個在等著把自己交出去的人、在助人為樂的強烈感情中煎熬的人身上,弄到點東西。這時我放贓款的皮夾,突然在胸口前灼熱地發燙起來。我一下懂得了,是什麼推著男人去幹這種事,懂得了,這很少是由於氣質的善感,情欲的勃發,更大程度上還是由於害怕寂寞,害怕那種沉重的隔膜。這種隔膜本來就在我們之間堆積著,我被點燃起來的感情今天第一次感覺到了。我記得,我最近一次模糊地有這種感覺,那是在美國,在曼徹斯特。那個鋼鐵的城市,噪音隆隆,不見天日,就像地下鐵道一樣,同時還有一種冰冷的寂寞,透過人的毛孔直滲到血液裡面去。在那兒,我在親戚家住了三個星期,晚上總是一個人在酒吧間和俱樂部裡東遊西蕩,而且一再到令人眼花繚亂的雜耍劇場去,為的只是去感受感受人的熱氣。有一天晚上,我碰上了一個搞這營生的女人。

  她那土腔上調的英語我簡直聽不懂,可是突然之間我就待進了一間房子裡,從那陌生的嘴上去授歡笑。那是個暖融融的肉體,軟軟的,實打實地貼緊人。於是,突然之間她化走了,那冰冷漆黑的城市也化走了,那陰暗喧鬧而寂寞的空間也化走了,一個我所不認識的生物,在一個地方待著,等著任何一個過往的人,使他們輕鬆下來,為他們驅逐所有的嚴寒。人們又自由地呼吸了,在這鋼鐵鑄造的車獄中間,感到了生活的輕鬆明亮。對於寂寞的人們,把自己隔絕起來的人們,能知道,能料到,他們的恐懼還有解救之物,那有多美妙啊!粘附在這解救之物上,即便這東西因人人撫弄而肮髒不堪,因上了年紀而呆滯,因惡性的銹病而被侵蝕,那也是多美妙啊!這一點,正是這一點,在那個極度寂寞的時刻,我沒有想起來。那個晚上,我從那種極度的寂寞中趔趔趄趄走了出來,意忘了,在就近的隨便一個什麼角落裡,總會有最後一批人,在等著去捕捉每一個獻身者,等著讓任何孤寂之感在她們的呼吸中得到慰藉,等著為幾個小錢去平息任何欲火;而對於她們那種永遠有求必應的偌大舉動,對於她們用生而為人的巨大饋贈說來,這幾個小錢是太少了。

  我旁邊那個旋轉木馬的手搖風琴呼隆一聲又響開了。在星期天沒入消淡下去的一周中去之前,這是旋轉的燈光最後投向黑暗的號聲,是最後一輪了。可是再沒有人來了。木馬迷迷瞪瞪地在轉空圈,售票處裡那個精疲力竭的女人,已經在歸攏、清點一天的票款了。小夥計拿來了鉤子,準備這最後一輪完了,就把小貨攤的捲簾式百葉窗嘩啦一聲放下來。只有我,還孤零零地一直站在那兒,靠著柱子,朝外看著空蕩蕩的廣場。廣場那兒,只有偏幅一樣的人影在掠動,像我一樣在尋找著,像我一樣在等待著,而在我們之間是這穿不透的隔膜的空間。不過,她們中的一個,現在一定發現我了,因為她正慢慢地贈過來,我低著眼睛看見她走得很近了:一個矮小的、患佝僂病的畸形女人,沒戴帽子,穿著粗俗的廉價衣裳,下面露出穿舊了的舞鞋。那一身,大概是從女攤販或是一個舊貨商那裡買來的,後來在雨裡或是做那種肮髒營生的什麼地方的草裡弄壞了。她討好地走過來,在我旁邊站住了,投過來勾引人的尖利的目光,難看的牙齒上掛著一絲拉生意的微笑。我屏住呼吸,沒活動,沒法看她,也沒法甩手走開,因為像處於催眠狀態一樣,我感到有人饞涎欲滴地在圍著我轉悠,在打我的主意,使我終於只消一張口,一舉手,就能把這討厭的寂寞,這折磨人的被放逐的感覺揮開。可是我沒法動,像背靠著的柱子一樣僵直。當旋轉木馬的樂聲疲憊地搖曳開去的時候,在一種性感的眩暈中,我只是感到這一旁待著的人正在向我打主意。我閉了一會兒眼睛,為的是去感受來自世界暗處的某種人性的磁鐵般的吸引力。

  旋轉木馬停了,華爾茲舞曲的旋律最後嗡的一聲斷了氣。我張開眼睛,剛好看見旁邊那個身影掉頭走開。很顯然,挨著一個木頭一樣站著的人等在這裡,她感到乏味了。我愕然一驚,驀地感到冷了起來。在這奇妙的夜晚,唯一向我走來,向我開放的人,我怎麼放她走掉了呢?我背後的燈滅了,捲簾式百葉窗餅裡啪啦落了下來。收市了。

  突然之間——唉,我怎樣來稱呼這個好呢,我怎樣來描述這一朵陡然間進出來的浪花呢?

  ——突然之間,是那樣突兀,那樣熱,那樣紅,就像一根血管在我胸口爆裂了一樣,——突然之間,從我心裡,從我這高傲的人、據守在冷冰冰的社會等級中的人的心裡,像一次無聲的祈禱,像一次痙攣,像一聲呼叫,爆出來一個幼稚可笑的、而對我來說卻是如此強烈的願望:但願這肮髒瘦小、犯佝僂病的野雞哪怕回一下頭也好,這樣我就可以跟她說話。我沒有跟她去,並不是因為我太驕傲——我的驕傲已被一些嶄新的情感踩死、踏碎、沖走了——而是因為我太脆弱,太拿不定主意了。我抖抖索索,局促不安,在昏暗中靠著受刑往獨自站在那兒等著。從小時候起我還從來沒這麼等過;只有一回,黃昏時我站在一扇窗子旁邊,看一個陌生的女人動手慢慢地脫衣服,她遲疑不決地,一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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