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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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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感到:在那一刻,多少年來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活了;我的感情只是麻木了,還沒有萎縮;在我心灰意懶的沙層底下的什麼地方,到底還有熱情的溫泉在潛流著,如今在這個偶然事件的探泉杖的攪動下,高高地噴濺到我的心頭來了。在我身上,在我身上,在呼吸著的大於世界的一隅中,居然也還有塵世萬物中那種神秘的火山岩心在燃燒,它在貪欲的旋攪碰撞下有時還會噴湧而出。我還活著,還是活生生的,還是個有惡念和善心的人。心扉被熱情的狂熟扯開了,一種奧秘袒露著進到我心裡,我在快意的眩暈中愣愣地低頭看著我心裡這種陌生的東西,它使我吃驚,同時也使我欣慰。當馬車緩慢地馱著我夢幻似的身子,磷磷穿過有產者的社會圈子時,我一級一級,慢慢地下沉到我心裡這種和人有關的奧秘中去。沉默的行程孤寂得難以言狀,只是由於我突然點著的意識這支高擎耀眼的火炬,才顯得短了。千萬個人歡笑著,閒聊著,圍著我翻騰起伏。這時,我在自己身上尋找我自己,尋找那個失去的人,在這意識的魔幻行程中摸索著歲月。幾乎已遝無蹤影的往事,突然從我塵封晦暗的生命之鏡中冒了出來。我記得,還是學童的時候,我就曾經把一個同學的小刀偷了。當他團團轉到處尋找、到處詢問時,我也曾帶著同樣魔鬼般的歡快看著他。我一下就懂得了有些性衝動的時刻那種神秘的焦躁狂暴;懂得了,我的熱情只不過是被社會的癲狂,被紳士的專橫觀念扭曲了,踐踏了;懂得了,我也有生命的熱流在流動,像所有別的人一樣,只不過在我身上,深深地、深深地藏在噴濺的泉水和隧道底下而已。啊,我一直在生活著,只不過我不敢生活就是了,只不過我在自己面前把自己束縛起來,藏起來就是了。而現在,壓力被除掉了,生活,豐富的、狂暴難描的生活,已經征服了我。現在我知道了,我依舊附著在它身上;像女人在神魂顛倒的手忙腳亂中第一次感覺到懷上孩子一樣,我感覺到生活中那種真實的東西——我還能用別的什麼話來稱呼呢——一生活中那種真正的東西,那種不摻假的東西,在我身上萌發。我覺得——我簡直羞於寫下這樣一個詞——.仿佛我這個枯死的人,一下子又生機勃發了,仿佛血液殷紅焦躁地在我血管裡滾動,感情在我的體溫中輕輕地布展,而且我在結出不認識的甜果或者苦果。在賽馬場的光天化日之下,在千萬閒人的喧鬧聲中,在我身上竟出現坦豪瑟的奇跡:我又開始有感覺了,這枯萎的枝幹又在舒綠含苞了。 從一輛駛過去的馬車中,一位先生打著招呼,並且喊我的名字——顯然,他第一次打招呼我忽略了。美滋滋的境界,那沁人心脾的、我經歷的酣夢的境界,被打斷了,我暴躁地跳了起來,怒氣衝衝。然而,一看那打招呼的人,我就完全被吸引住了:那是我的朋友阿爾豐斯,親密的小學同學,現在是檢察官。我喜地想到,兄弟般地和你打招呼的這個人,現在第一次有權力來對付你了,只要一瞭解到你的犯罪行為,你就落到了他的手心裡。如果知道了你的行為,他一定會把你從馬車裡抱出去、從整個溫暖的有產者的圈子裡拖出去,把你推下鐵窗後面昏暗的世界裡去蹲上三年五載,使你與那些生活的殘渣——那些小偷,那些被困苦的鞭子趕到髒汙的獄室中去的人為伍。然而,這種恐怖的念頭攫住我只一會兒的時間,它使我的心臟停止跳動只一會兒的時間,隨後,這個念頭又化成了熱流,化成了洋洋自得、恬不知恥的驕矜,它正有意地、幾乎是嘲弄地打量著周圍的人。我想:你們把我視為同道,微笑著來和我打招呼,如果你們把我看透了,那麼,你們甜蜜友好的微笑將會怎樣僵在嘴角上啊! 你們將會怎樣輕蔑惱怒地用手像彈去污垢一樣揮開我的問候啊!然而,在你們放逐我之前,我已經把你們放逐了:今天下午,我已沖出了你們殘冷而乾癟的世界。在你們那個世界裡,那架大機器在活塞的作用下冷冰冰地滾動著,並且在自命不凡地旋轉著,而我,就曾經是那架大機器中的一個輪子,無聲地起著作用。我沖出來了,跌進了我未曾經歷過的深思之中。 和在你們中間過的那些庸庸碌碌的歲月相比,我這一個小時過得有生氣得多。我再也不屬你們了,再也不算你們的人了,我如今不管在高處也罷,低處也罷,反正再也不在你們有產者應酬的那片低窪的海灘上了。凡是人類懷著善心和惡念幹下的一切,我第一次全都感知了,然而,你們絕不會知道我走出了多遠,絕不會認出我來。世人啊,我的秘密你們知道個什麼! 我這衣冠楚楚的紳士,表情冷淡,問候著,答謝著,從馬車的隊列中駛過時所感受的一切,我怎樣才能把它表述出來I因為,當我的假面具,這軀殼,這原先的人,表面上還在感覺、在認識的時候,一種令人眩暈的音樂正在我內心飛旋呼嘯,使我不得不憋住氣,以免從這種狂暴的騷亂中喊出什麼聲音來。我是那樣充滿了感情,以致這種內心的浪濤折磨著我的肉體,就像一個窒息的人,心在胸口裡痛苦地膨脹著,使他不得不用手狠勁地壓住胸口一樣。 而痛苦、歡快、恐怖、驚愕或是遺憾,都融合在一起,沒有一樣我是各自分離地感受到的。 我只是覺得我活著,只是覺得我在呼吸著,感知著。而且多少年來我不曾感受到的,這最簡單的東西,這原始的情感,使得我醉醒醇的。這三十六年來,哪怕一會兒,我也從來沒有這樣迴腸盪氣地感到自己峋峋然地活著,像在這飄飄然的一個鐘頭裡那樣。 馬車輕輕地一顛,停下了:車夫勒住了馬,從車夫座上回過頭來問我,要不要趕車回家去。我從內心世界搖搖晃晃走了出來,橫過林蔭道抬眼望去,愕然發現,我已經做了那麼久的夢,在陶醉中已消磨了幾個鐘頭的時間。天已經黑了,樹冠在柔風中搖曳,晚涼中開始散發出栗子花的芬芳。在樹梢的背後,月亮已經瀉出源腦的銀光。盡興了,應當盡興了。不過,千萬別在這時候回家去,千萬別回到我那習見的天地裡去。我付錢給車夫。當我拿出皮夾,手裡捏著鈔票點數的時候,像被電輕輕地擊打了一下似的,我從手腕直麻到指尖:那個感到羞慚的舊我,一定還留下了一點什麼在我身上醒著。正在枯死的紳士的行動雖然還感到悸動,但隨即我的手又輕快地點著偷來的錢,並且由於高興我給得很大方。車夫卡恩萬謝,使我不禁笑了:你要是知道底細就好了!馬拉動車子往前走了。我從後面望著馬車,像從船上再次回望幸福所系的海濱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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