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終於,已經很晚了,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進行了一次有力的嘗試,試圖將生活重新納入正軌。在一個親戚那裡,他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後來她成了他的妻子,她激起了他真摯的感情,但她並不瞭解他神秘的生活。她的聰體和放縱的行為第一次能夠短暫地欺騙他的情感。草率的行為戰勝了對女性的障礙,他第一次被征服了。他希望能夠憑藉這股力量做一個男人,鎖住自己,找回自己迷失的感情,以免再走上那條異常危險的路。於是他迅速地與這個女孩兒結婚了—一當然事前他也坦白了他的過去。現在他認為回到那可怕的地方去的路已經堵死了。幾周的時間無憂無慮地過去了,但馬上就表明了這種新的刺激是無用的,他原來的要求又執著地變得越來越強烈。從那時起,他又一次徹底失望了,他所做的一切僅限於假像,用以在公眾面前掩飾自己反復的情感。他再一次走到極其危險的法律的邊緣,走進了陰暗、危險的團體中。

  對於內。肝的迷茫特別痛苦的是:他認定,這種情感是應當詛咒的。與年輕學生經常接觸成了他這位講師(之後不久他就被任命為教授)的義務,青春的誘惑一再出現在他的身邊,仿佛在普魯土世俗世界的包圍中出現的古希臘競技場上的青年男子。這些全都意味著新的詛咒,新的危險:他們熱烈地愛他,但連他在學者的面具後隱藏的性愛的面容都沒有認識到。

  在他的手偷偷顫抖著和藹地撫摸他們的時候,他們便感到幸福;他們把熱情浪費在一個在他們背後必須控制自己的人身上。坦塔羅斯①的痛苦:面對熱烈的感情,他必須表現得冷若冰霜,卻永無休止地與自身的弱點作鬥爭!每當他感到快要屈從於一個誘惑的時候,他就突然逃走。這就是當時使我迷惑不解的他的異常行為:他的突然消失與歸來。現在我看到了這條可怖的逃避之路,一條通往恐怖的深淵及陰冷角落的路。他總是到大城市去,在那J[的偏僻地區,他能夠找到值得信賴的人,他們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肮髒、污穢,不是高尚地奉獻自己的年輕人。但是他需要這種厭惡,需要這種毒物腐蝕,需要這種反差與失望。

  只有這樣他才能鎮定自若地站在圍攏在他身邊的信賴他的學生們的面前。這是怎樣的會面——他的表白喚來的是怎樣一些鬼魂般的卻又散發著世俗惡臭的影像!這個極富才智的人,這個舉止優雅、注重儀錶的人,這個情感的大師,他必須出沒在煙霧彌漫、肮髒的、只允許熟客出入的小酒館裡,去體味世界上最低賤的侮辱;他熟知那些四處遊蕩。塗脂抹粉的年輕人的無禮要求,那些理髮店學徒灑人的親見和他們身上的香水味,那些身著女式衣裳的男人的格格嬌笑,那些流浪藝人對金錢赤裸裸的貪婪,那些嘴裡嚼著煙葉的水兵粗俗的溫存——所有這些扭曲的、顛倒的、駭人的、古怪的行為,一切迷失的人們在城市的最底層及邊緣能夠找到的、看到的屈辱和暴力,他在這條泥濘的路上都遇到了,很多次他被偷光了(和一個馬夫廝打著,他太弱小,太高貴),沒有手錶,沒有外套,在飽受郊外小旅店裡喝醉的同伴們的嘲笑後回到家中,強求者曾經跟蹤他,整整一個月,一步步地跟蹤到了學校裡,放肆地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座位上,朝這個在全城知名的教授曖昧地擠眉弄眼。而他只能顫抖著使盡最後一點點氣力完成他的課程。

  有一次——我的心簡直要停止跳動了,他連這件事都向我坦白了——他們一夥人在柏林的一個臭名昭著的酒館裡被警察逮捕了;一個肥胖的、紅鬍子值班隊長帶著低級職員的那種令人氣憤的嘲弄的笑容——他也能在知識分子面前要一番威風——記下了他的姓名、住址,最終他沒有受到懲罰被釋放了,這一次對於他來說已算很仁慈了。但從那時起他的名字就寫在某個名單上了。就好像一個人在滿是酒氣的房間裡坐了很久,他的外衣上一定沾染了那種酒氣一樣,在這個城市裡,不知是從哪個角落開始的,開始悄悄地傳播流言蜚語,與原來在中學時一樣,在同事中總有與眾不同的言語及問候。直到最終,陌生像個透明的玻璃房將他完全隔絕了。不論他怎樣掩飾,即使在鎖了七道鎖的房間裡,他還總是感到被人窺視,被人識破。

  但是這顆受盡折磨、驚嚇的心從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朋友、一個高尚心靈的寬容,以及他應得的男性粗獷的溫柔;他總是必須把自己的感情劈成上、下兩部分。一部分是與大學中精神上的伴侶交往的溫存的渴求,另一部分是在黑暗中追逐的欲望,這留給他的只有早晨痛苦的回憶。這個已經衰老的人從未經歷過純真的愛慕之情,因失望而疲倦、斷念,因在荊棘叢中追逐而使神經變得脆弱,這個聽天由命的人認為自己已經。已灰意懶——這時一個年輕人又一次闖入了他的生活。他對這個老人充滿熱情,用言語、行動將自己忘我地奉獻出來,充滿熾熱的情感;他在不知不覺中被征服,他驚愕地面對本已不再期待的奇跡,在他認為自己已經毫無價值的時候,去面對這個真誠的、不自覺地將自己奉獻出來的祭品。

  年輕時的徵兆又一次出現了,漂亮的身材,奔放的熱情,對他懷有熾熱的感情,渴望他的鍾愛成為他們溫存的紐帶,但對他們的危險絲毫沒有察覺。性愛的火炬在一顆無知的心中燃燒,像帕爾齊法爾一樣勇敢而無知。他俯下身去靠近了他的傷痛,雖然對謎底一無所知,但他的到來本身就是良藥——對於一個等待了一生的人來說,一切都太遲了。愛在他生命中的暮年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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