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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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他描繪的形象,他的聲音也越出了黑暗。溫柔在內心深處回蕩著,這個雄辯的人談論著這個年輕人,這個遲來的戀人。我激動地顫抖著,與他共同體驗著幸福。但突然,我的心猛地一抖,就像被一把錘子一下子擊中:我的老師談到的這個年輕人,就是……就是…… 羞愧爬上了我的面頰—…·他就是我自己。我仿佛看到我從燃燒的鏡子中走出來,裹在神秘的愛的光芒中,為它的光芒燒灼著。是的,這就是我——我越來越認清自己,我的興奮、接近他的願望、狂熱的靠近他的想法、瘋狂的渴求,這些都是精神上無法滿足的;我,這個愚蠢、瘋狂的年輕人,不清楚自己的力量,再次喚醒了在他封閉的心中膨脹的創造力,又一次點燃了他疲憊的心中早已熄滅的性愛的烈火。現在我驚訝地發現,我,這個膽怯的孩子,對他意味著什麼,他把我過於奔放的熱情看作他暮年中最神聖的意外得到的愛——同時我也驚訝地認識到,他的意志在多麼頑強地與我搏鬥,因為他熟知肉體遭到傷害的痛楚,所以在不可抗拒的命運面前,他心中的最後一點點仁慈不願再讓我,他所愛的人,淪為人們嘲笑的談資及排斥的對象。所以他才如此苦苦地拒絕我的熱情,突然用冰冷的嘲諷一古腦兒將我的滿腔熱情趕走,將溫柔、友善的語言變得尖銳、世俗、生硬,將溫存擁抱的雙手緊緊捆住—— 這一切只是為了我,他強迫自己作出所有這些生硬的舉動,保護自己,也為了使人清醒過來。 正因為如此,幾星期來我心中才悵然若失。那個迷亂的夜現在變得如此駭人的清晰:他,這個強大意志下的夢遊人,走上了吱吱作響的樓梯,為了用那侮辱性的話語來挽救自己,挽救我們之間的友誼。戰慄著的我深深地被打動了,我激動得仿佛發著燒,仿佛溶化在同情中。 我明白了他為了我忍受了多少痛苦,為了我多麼堅韌地控制著自己。 我似乎感覺到在黑暗中的這個聲音,在黑暗中的這個聲音,已鑽進我胸中最深的角落! 這是他發自肺腑的聲音,我以前從沒有體驗過,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有——個心靈深處的聲音,是凡人無法觸及的。一個人如此與另一個人交談,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只是為了今後永遠地沉默,就像傳說中天鵝的故事:它在一生中只能用它嘶啞的聲音奮力地引頸高歌一次。我將這個熱烈的、懇切的聲音深深地納入,戰慄地、痛苦地,恰似一個女人接受男人那樣。 這聲音停頓了一刻,我們之間只有黑暗。我知道他就在身邊。我只能夠抬起手來,去撫摸他。我心中有一股衝動,要去安撫這個受傷的人。 但是他只動了一下,燈亮了。一個疲憊、蒼老、飽經滄桑的身影從沙發上站起來——一個精疲力竭的老人慢慢地向我走來。「再見,羅蘭德……再不要說什麼了!你能到這兒來,太好了……現在你要走了,對我們兩個人都好……再見……告別時……吻一次吧!」 好像被一種魔力所吸引,我踉蹌地向他走去。為散亂的煙霧遮蔽的光亮,在他的眼中閃爍不定;燃燒的火焰從他身上迸發出來。他把我拉過去,他的唇饑渴地壓在我的唇上,強而有力,在一陣戰慄中他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身體。 這是一個吻,一個我從沒有在任何一個女人那裡體味過的吻,瘋狂、絕望,仿佛臨死前的嚎叫。他身體的戰慄感染了我。一種陌生、可怕的情緒——我將心靈奉獻出來,但是又為對男性的愛撫而產生的抵禦心理而深深恐懼——感情的極度迷們,這一濃縮的時刻延伸成令人心醉神迷的無限空間。 他放開了我——就那麼一抖,仿佛有股力量將彼此身體分開了——他疲憊地轉過身去,倒在沙發上,背朝著我:他呆呆地靠在那裡好幾分鐘。漸漸地他的頭越來越沉,先是疲勞地、虛弱地垂下來,然後,仿佛超負荷地,好像一個人蹣跚走了很遠突然栽倒下來一樣,隨著一個沉悶的單調的聲音,他低垂的額頭重重地撞在寫字臺上。 無限的同情震撼了我。我不自覺地向他走去。但是他倒下去的身中又一次抽動著抬起來,他緊摸著雙手,發出他沙啞、陰鬱的威脅:「走開…走開…別走過來!……天哪……為了我們兩個……現在就走……走!」 我明白了。我畏懼地向後退去,像一個逃兵一樣,我逃出了這個我深愛的房間。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再沒有寫過信或通過一點兒消息。他的著作沒有出版,他的名字被人們遺忘;關於他,沒有人知道得比我多。但是就在今天我還感覺得到,就像當年那個無知的男孩一樣:他身前的父親、母親,他身後的妻子、孩子,我再也沒有感激過他們。我再也沒愛過他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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