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二十


  終於,她們給了我們一點兒時間冷靜下來;我們開玩笑似的當場分成了男部和女部——灌木叢左邊和右邊。我們飛快地換上游泳衣,在灌木叢後閃出光亮的內衣及赤裸的胳膊,並傳來劈劈啪啪的腳步聲。我們同時也做好了準備,兩個女人愜意地跳進水中。講師沒有我那麼疲勞(我一個人戰勝了他們兩個),緊接著跳進水裡。我因為划船時用力過猛,還感覺到心臟在狂跳,所以我悠閒地躺在蔭涼中,耳中輕微地嗡嗡作響,愜意地讓雲彩從上面飄過,任由血液在身體中翻滾,盡情地享受這份疲倦。

  但是沒過幾分鐘就從水面上傳來了急切的聲音:「羅蘭德,來呀!比賽游泳!有獎勵的!

  潛水!」我沒有動,好像我能夠這樣躺一千年一樣,我的皮膚在透過來的陽光下微微發燙,涼風溫柔地輕撫著它。但是又傳來了笑聲,講師的聲音說:「他不行了!他徹底完蛋了!您去把那個懶鬼弄來!」我真的聽到水聲近了,現在她的聲音就在耳邊:「羅蘭德,來呀!比賽!我們必須讓他們瞧瞧!」我沒有回答,我喜歡讓別人找我。「您在哪兒呢?」我已經聽到赤腳在沙子上走動的聲音,突然她站到了我面前,濕滴滴的游泳衣緊緊地貼在孩子般苗條的身上。「您在這兒!真夠懶的!現在起來,懶鬼,我們都快到那邊的小島了。」我舒適地躺著,懶洋洋地挪了挪,說:「這兒好得多,我隨後就到。」

  「他不願意,」她笑著用手指著水的方向。「快跟牛皮大王一起過來!」遠處迴響著講師的聲音。「快來吧,」她急切地催促著,「別讓我丟臉。」但我只是懶懶地打著哈欠。她就半生氣半戲謔地折了一根灌木枝。「起來!」她堅定地重複著,並用枝條在我胳膊上抽了一下。她打得太狠了,我的胳膊上起了紅紅的一道。「現在我可真不幹了,」我半開玩笑地激她說。

  但現在她真的生氣了,她命令說:「快起來!快!」當我固執地不肯動的時候,她又用鋒利的枝條狠狠地抽了我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氣憤地騰地跳起來,去奪她的枝條。她向後退,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在搶奪枝條的扭打中,我們半裸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靠得很近很近。為了強迫她扔掉手裡的枝條,我抓住她的胳膊,扭住她的手腕,她又繼續向後退。這時,突然晰的一聲——她游泳衣腋下的別針撕掉了,左邊一片從她的胸脯上垂落下來,她胸脯上紅紅的「蓓蕾」映入我的眼中。我不由自主地向那裡望去,只有一秒鐘,但已足以使我不知所措,我顫抖地、羞怯地放開了她的手。她的臉紅起來,用一個髮卡試著把衣服別上。我站在一旁不知說什麼好,她也沉默著。這一時刻我們之間的氣氛簡直令人窒息。

  「喂……喂—…·你們在哪兒呢?」他們的聲音是從小島上傳過來的。「好,我來啦。」

  我大聲回答著,一下子撲入水中,滿心歡喜能夠擺脫這窘境。幾個沉浮,趕緊逃開的欲望和血液的嘶嘶聲都被更強烈、更清晰的欲望沖刷得一乾二淨。我很快就趕上了他們兩個,和孱弱的講師又進行了一次比賽,我贏了。我們又遊回半島去,她已經穿好衣服等在那裡,我們在野外愉快地野餐了一頓。雖然在我們四個人的小圈子中大家都放肆地相互嘲諷,但是我們倆都不自覺地互相回避,不直接與對方交談;我們聊天,我們大笑,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她總是敏感地立即避開,那段插曲引起的尷尬還沒有消逝,我們總感覺到對方還記得剛才的事,因而更加羞愧不安。

  下午過得非常快,我們又重新分組划船,但是對體育運動的興致總是要導致愜意的疲勞,酒、溫暖、陽光漸漸地溶入血液中,並留下了它紅色的印跡。講師和他的女朋友已經開始進行一些小小的親熱,我們兩人只能尷尬地忍耐著;他們靠得越來越近,而我們倆卻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但這種方式就已經讓人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兩人在樹林中故意落在後面,肯定是想不受干擾地接吻;每到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們的談話總是陷入僵局。最終,我們四個人都滿意地重新坐上火車,我們似乎預感到那晚的事,終於排除了彼此間的尷尬。

  講師和他的女朋友把我們送到門口,我們自己走上樓梯;幾乎還沒有走進房間我又感到那麼痛苦、那麼迷亂,同時又那麼渴望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他若是回來了多好!」我煩躁地想。就在同時,仿佛她感覺我唇上沒有發出的感歎一般,她說:「我們看看他回來了沒有。」

  我們走進去。房間裡靜悄悄的,他的房間裡一切如故:我不由自主地在空空的椅子上勾勒出他憂鬱的、不幸的形象。但那些紙頁靜靜地躺在那裡,期待著他的歸來,就像我一樣。

  痛苦的想法接踵而來:他為什麼拋下我?嫉妒的怒火越燃越烈,直上升到我的咽喉,我心中又湧起那個愚蠢的欲念,做些卑鄙的惡劣的事報復他。

  她跟著我。「您留在這兒吃晚飯,您今天應該一個人呆著。」她怎麼會知道我害怕空蕩蕩的房間,害怕樓梯的吱吱聲,害怕咀嚼記憶,所有我沒有說出來的想法,所有惡劣的念頭她都能猜中。

  一陣恐懼襲來,我害怕我自己以及在我心中遊蕩的仇恨。我想拒絕,但我太懦弱,不敢說一個不字。

  我一向非常厭惡通姦,但不是出於正直的道德觀念以及保守貞潔的想法,也不是因為它意味著黑暗中的偷竊行為,以及它意味著對陌生軀體的佔有,而是因為幾乎所有女人在這一時刻都會吐露她們丈夫的最隱秘的事情——她們竊取了這個受蒙蔽的人最秘密的隱私,拋給另外一個陌生人:他的強壯之處或是他的弱點。我認為這是一種背叛,不是因為女人自願,而是因為她們為了替自己辯護,幾乎總要將丈夫的遮羞布稍稍掀起,作為與另一個陌生人睡覺時嘲諷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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