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十五


  說完了這段激昂的話之後。他突然停下了。跟著是一陣長長的、鬱悶的沉默。我不安地轉過身去:我的老師一隻手抓著桌子,站著,是我熟悉的那種精疲力竭的姿勢。但這次這一僵硬的姿勢有些嚇人。我跳起來,擔心他出了什麼事,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應該停下來。他只是看著我,靜靜地,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會兒,他的眼睛又放出了炯炯的藍光,嘴唇也鬆弛下來。他走到我身邊——「現在,您沒發覺什麼嗎?」他逼視著我。「什麼?」我沒把握地結巴著。這時他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地笑了;幾個月以來我又一次感到那種溫柔的,像是圍抱著我的目光:「第一部分完成了。」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沒有高聲歡呼,一陣驚喜流遍我的全身。我怎麼就沒注意到呢,沒錯,這是一個完整的建築,從歷史的地基一直壯麗地增高到描述的門檻,現在他們可以來了,馬洛、本·瓊森、莎士比亞,可以勝利地跨過這條門檻了。這部作品慶祝了它的第一個生日:我急忙奔過去,數了數頁數。第一部分包括寫得密密麻麻的一百七十頁,是最難的一部分,因為以後的都是自由的、模仿性的描述,而迄今為止的描寫是與歷史史實緊密相連的。毫無疑問,他要完成它了,他的著作,我們的著作!

  當時我是大喊大叫,還是高興、自豪、幸福地手舞足蹈——我現在都不記得了。但我一定是用一種出乎意料的形式表達了我的興奮之情,他的目光微笑著追隨著我,我一會兒看一看最後幾句,一會兒又匆匆地數數那些紙,把它們捧在手裡,掂量著,深情地撫摸著,急不可待地盤算著,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把整部作品完成。在我的喜悅裡,他看到了自己,但他卻把自豪感深藏起來,只是動情地、微笑著望著我。而後他慢慢地靠近我,靠我很近很近,伸出兩手握住我的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的往日只閃爍著一絲藍光的雙眸漸漸充滿了清亮、多情的藍色,所有物質之中只有水的深透和人類感情的深透才能產生出這種藍色。

  這一煙煙的藍色從瞳仁升起來,走出來,直射我的心底;我感到,他溫暖的服波涓涓地流入我的心底,在那裡蕩漾,使我的感覺延伸成一種奇妙的欲望:這股3田潤奔湧的力量一下子使我的心胸開闊起來,我感到古意大利平原上正午的驕陽在我心中升起。「我知道,」他的聲音掠過這一光輝,「沒有您,我是不會開始這一工作的,為此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是您把我從懶散中拯救出來,如果我荒廢的一生還能留下點兒什麼的話,那是您挽救的,您一個人挽救的!

  沒有人為我做得更多,沒有人這麼忠實地幫助過我。因此,我不說,我要為此感謝您,而要說……我要為此感謝你。來!讓我們完全像兄弟一樣地呆一個小時?」

  他輕輕地把我拉到桌邊,拿來了準備好的那瓶酒。兩隻酒杯也擺好了:他打算用這象徵性的飲料來表示對我的感謝。我因喜悅而戰慄,沒有什麼比熾熱的願望得到突然的滿足更讓我們的內心強烈地迷惑了。這種表示,這種最明顯的信任的表達方式——充滿了手足之情的「你」,這個「你」跨越了年齡的鴻溝,超越了地域的界限而顯得彌足珍貴。

  酒瓶丁當作響,這個還沉默著的施洗者就要使我戰戰兢兢的心清在信念之中永遠平靜了,我的內心也響起了這顫動的、清亮的聲音——個小小的障礙卻延遲了這一莊嚴時刻的到來:瓶口被軟木塞塞住了,而我們手頭沒有啟瓶器。他想站起來去拿,但我已經猜到了他的意圖,迫不及待地先奔向了餐室——我急不可耐地等待著這一刻的來臨,這一刻是我的心將要最終得到平靜的一刻,是他對我的好感得到最清楚的證明的一刻。

  我飛快地出了房門,正要拐進燈火通明的走廊,突然在黑暗之中跟一個柔軟的東西撞在了一起,那個東西趕緊躲開:那是我的老師的妻子,她顯然在門後偷聽。奇怪的是,我那麼猛地撞了她一下,她居然沒發出一點聲音,她只是默默地躲開,我也被嚇了一跳,一動也不能動地沉默著。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們倆默默地站著,撞見了她在偷聽,彼此都很尷尬,我被這過於出乎意料的發現驚呆了。這時,黑暗中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燈亮了起來,我看見她挑釁地背靠著櫃子,臉色蒼白,她的目光嚴肅地打量著我,她一動不動的姿勢裡透出一種陰鬱、一種告誡和威脅。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的手顫抖著,摸摸索索了好半天才找到瓶起子;我必須兩次經過她的身邊,每次我抬起頭,就撞上那道直勾勾的目光,它又硬又暗,像磨光的木頭一樣閃著光,被發現在門後偷聽,她卻沒有表現出一絲慚愧;正相反,她的眼睛閃著堅毅的光芒,難以理解地威脅地望著我,她頑固的姿勢表明,她已打定主意,不離開這個木合適的地方,繼續聽下去。這種意志上的優勢讓我迷惑,我不自覺地在這一警告性的、緊盯著我的目光下屈服了。我終於步履踉蹌地溜回書房,我的老師正不耐煩地拿著瓶子,但剛才那種極度的喜悅已經完全凍結成了一種奇怪的恐懼。

  而他卻那麼無憂無慮地等待著我,他的目光那麼歡快地迎接我:我曾一再夢想,有一天能看到他這個樣子,看到他額頭上的愁雲被一掃而光!但當它第一次閃著平和的樣光,親切地向著我時,我卻語塞了;全部秘密的歡樂好像通過秘密的細孔流走了。我心亂如麻,羞愧地聽到他再次向我表示感謝,用親切的「你」來稱呼我,酒杯相碰發出銀鈴似的聲音。他友好地向我張開雙臂把我引到靠背倚那兒,我們面對面地坐了下來.他的手輕輕地放在我的手裡:我第一次感到他的感情完全自由地敞開了。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由自主地總把目光投向房門,害怕她還站在那兒偷聽。我不停地想,她在偷聽,偷聽他跟我說的每一句話,偷聽我說的每一句話;為什麼偏偏是今天,為什麼偏偏在今天?當他用溫暖的目光圍抱住我時,突然說:「我今天想給你講講我,講講我自己的青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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