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十四


  她被這瘋狂的發作嚇了一跳,狠狠地盯著我。「不喜歡您?」——個笑聲從她的牙縫裡冒了出來,這笑聲刺耳而又惡毒,我不禁向後退了一下。「不喜歡您?」她重複了一遍,滿懷憤怒地盯著我困惑的眼睛,而後她向我俯下身來——她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溫柔,幾乎成了同情的目光——突然她(頭一次)摸了摸我的頭髮。「您真是個孩子,真是個傻孩子,什麼也沒發覺,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不過這樣更好——否則您會更加不安的。」

  她一下子轉過身來,我徒勞地尋找著安慰;就像被裝在一個撕不破的噩夢的黑袋子裡一樣,我想要一個解釋,想要從這種互相矛盾的神秘的感情迷惘之中醒轉過來。

  四個月過去了,在這段時間裡我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學期就要結束了,我眼看著假期臨近,十分恐懼。因為我愛我的煉獄,故鄉的那種沒有任何文化氣氛的家庭生活像流放和劫掠一樣威脅著我。我開始精心地制定秘密的計劃,騙我的父母說,這兒有重要的工作留住了我。我巧妙地把謊言和藉口編織在一起,好來延長這種折磨人的現實。但我的時間已經在另一個空間裡被安排好了。那個不為人知的時刻懸在我的頭上,就像正午的鐘聲蘊含在銅鐘裡一樣,就要出其不意地、鄭重地呼喚那些懶洋洋的人們去工作或去告別了。

  那個決定命運的夜晚來臨之時是多麼美啊,美得好像要透露點什麼!我和他們倆同桌吃飯——窗子開著,天空飄著白雲,傍晚的天光透過發暗的窗框漸漸地踏入室內:悠悠飄蕩的白雲反射著柔和、明徹的光線,直透人們的心田。老師的妻子和我比往常聊得更隨便,更融洽,更熱烈。我的老師沉默著,並不加入我們的談話,但他的沉默仿佛靜靜地收攏著翅膀俯視著我們的對話。我悄悄地從邊上看了他一眼,今天他的心情中有一種出奇明朗的東西,有一種不安,但絕不帶任何慌張,就像幾朵夏日明亮的白雲一樣。他不時舉起酒杯,朝著亮光,欣賞酒的顏色;當我的目光愉快地追隨著他的這個動作時,他就輕輕地微笑著。

  向我舉杯致意。我很少看到他的臉這麼明朗,他的動作這麼從容鎮定,他簡直興高采烈地坐在那兒,好像欣賞著街上飄來的音樂,傾聽著一個看不見的對話。他的嘴唇往常總是佈滿了細小的皺紋,現在安靜、柔軟地躺在那兒,像一顆剝開了皮的果實。他的額頭微微朝向窗戶,反射著柔和的微光,我覺得它從來沒有這樣美過。看到他如此安詳真是太好了。是寧靜的夏天傍晚的餘輝給他注入了一種和風一樣溫柔的安逸,還是內心的一種慰藉發出的閃光——我不知道。從他的臉上就像從一本攤開的書上一樣能夠讀到他的心情。我親切地感到,今天有一位善良的神撫平了他心中的裂口和皺紋。

  他很莊重地站了起來,習慣性地擺了一下頭,邀請我跟他到書房去,平時這個步履匆匆的人,今天卻出奇地從容。然後他又轉回身從窄櫃裡拿出了——這也是不同尋常的——瓶還沒有打開的葡萄酒,不慌不忙地把它拿了過去。和我一樣,他的妻子好像也發現了他行為的異常,她驚奇地從她的縫紉活計上抬起眼來,默不作聲地好奇地觀察著——因為我們現在要去工作了——他異常從容的舉止。

  書房像往常一樣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正帶著熟悉的暮色等待著我們,只有燈光在那堆待寫的白紙上劃下金色的圓圈。我坐到我常坐的位置上,重複了稿子中的最後幾句;他總需要那種節奏像音叉一樣核准他的心情,才能讓話語奔流出來。平時他總是緊接著最後那句說下去,這次他卻沒有做聲。沉默在屋子裡彌漫開來,而後變成了緊張從四壁向我們壓過來。他好像還沒有完全集中起注意力,因為我聽到背後他焦躁地踱來踱去的腳步聲。「您再讀一遍!」

  ——奇怪,這聲音突然有些不安地發顫。我重複了最後的幾段,這次他緊接著我的話說了下去,比過去口述得更快、更嚴密。只用了五個句子,背景就搭起來了;他迄今描述的是戲劇的文化前提,還是一幅壁畫,一個歷史的輪廓。現在他一下子轉向了戲劇本身,這種從流浪藝人推著小車四處表演發展起來的藝術形式終於定居下來、建造了自己的家園。有了自己的地位和特—一權,先是「玫瑰劇院」和「幸福之神」,都是簡陋的小木棚,上演本身還很簡陋的戲劇,而後工匠們按照蓬勃發展的文學的更寬大的胸圍為它造了一件木制的裙裳:在泰晤士河岸邊,在潮濕的毫無價值的爛泥地上建起了一個龐大的、帶著一個粗笨的六角塔樓的木制建築——環球劇院,在它的舞臺上,莎士比亞這位大師出現了。環球劇院像被從海上拋出的一條怪船。最高的桅杆上飄著海盜式的紅旗,穩穩地停泊在爛泥地上。

  大廳裡,下層的民眾像一在港口上一樣鬧哄哄地擁擠著,樓座上,上流社會的人聊著天,虛榮地朝著演員微笑。他們不耐煩地催促著開場。他們跺著腳,高聲地叫駡,用軍刀把敲著木板,終於,幾支閃亮的蠟燭拿了上來,第一次照亮了下面的佈景,裝扮得馬馬虎虎的幾個人物上了台,表一演著好像即興創作的滑稽劇、這時,我今天仍記得他的話,「語言的風暴突然咆嘯而來。無涯的激情的大海掀起血腥的巨浪、沖出這木制的邊界,沖刷著人類心靈的過去、將來和角角落落,無窮無盡,無際無涯,既歡快又悲壯,包羅人間百態,描繪了人類最真實的畫像——這就是美國的戲劇,莎士比亞的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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