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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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學裡的不多的幾節課,我整個白天都屬他。我在他們的桌子分吃飯,在連接他們的住處和我的房間的樓梯上不管白天黑夜地上上下下:我有他們的房門鑰匙,他也有我的,這樣他就不用喊來那個半聾的房東老太太,就能隨時找到我。我跟這個新的集體聯繫越多,就越是跟外邊的世界徹底地疏遠:在分享這個內部環境的溫暖時,我也同時分享了他們與世隔絕的生活的孤獨。 我的同學們一致地對我表現出某種冷淡和蔑視,不管是對我明顯受寵的私下議論還是敏感的嫉妒——總之他們斷絕了與我的交往,在討論課上顯然約好了都不與我交談、問候。即使教授們也不掩飾他們改意的反感;一次當我向一個教羅馬語文學的講師詢問一件小事時,他嘲諷地打發了我。「您作為……教授的知交早該知道詳情了。」我徒勞地尋求對這種無端的排斥的解釋。但他的話語和目光都不給我答案。自從我跟這兩個孤獨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被完全孤立了。 我不再為被會遺棄而煩惱,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思想領域,但我的神經漸漸承受不住這種持續的緊繃狀態了。接連幾個星期持續地用腦過度,人不會不受到懲罰,加之我的生活轉變得太快,瘋狂地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不會不威脅到神秘的自然平衡。在柏林時,輕鬆的遊蕩和激動人心的豔遇已經使我的肌構舒適地放鬆一,一、在這兒,沉悶的氣氛卻不停地壓迫著我亢奮的感官,使它們帶著敏感的觸角在我體內戰慄、竄動;我不再有深沉的酣睡,儘管可能因為我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譽抄老師每晚的口述直到清晨(我被虛榮的焦躁刺激著,想儘快把這些稿子交倒我親愛的老師手中)。 上課和大量的閱讀材料也要求我付出更大的精力,另外,同我的老師交談的方式也使我興奮,因為每根神經都處於戰備狀態,從不允許我心不在焉地出現在他面前,受了虐待的身體不久就向這種濫用進行了報復。有好幾次我發生了短暫的昏迷。一這是受到侵害的自然的警告信號,我卻惱怒地對此沒有理會——但昏昏欲睡的疲倦感越來越重,各種感覺的表現都很激烈,變得敏感的神經帶著它們的觸角向內生長,破壞了睡眠,卻激醒了一直壓抑、混亂的思想。 第一個注意到我的身體狀況明顯不佳的是我老師的妻子。我一經常感到她不安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_」她越來越經常地在我們談話之中有意加入一些提醒,諸如我不可能在一個學期內征服世界一類的話。終於她直言不諱了。一個星期天當我正在最美的陽光下死記硬背語法時,她沖上來,奪掉了我的書。「夠了,一個年輕、活潑的人怎麼就這樣甘做虛榮心的奴隸?您別總拿我丈夫當榜樣: 他老了,而您還年輕,您不能像他一樣生活。」當她說起他時,總帶著這種蔑視的語氣,一聽到這樣的話,我這個崇拜者總是怒火中燒。我感覺到,她總是有意地,也許是出於一種迷途的妒意,一再試圖把我同他分開,試圖用冷嘲熱諷來阻止我的過激行為;要是我們晚上口述的時間太長,她就用力地拍門,不顧他憤怒的反一對,催我們中斷工作。「他會讓您神經錯亂的,他會把您完全毀了。」 有一次當她發現我昏倒在地時憤怒地說。「他在這幾個星期裡把您變成了什麼樣子!您這樣自己糟踏自己,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了。而且……」她頓住了,沒把話說完。但由於強壓怒火,她蒼白的嘴唇顫抖著。 我的老師確實不讓我輕鬆:我越是熱情為他服務,他越是把我的殷勤的敬重看得一錢不值。他很少對我表示謝意,每當我早上給他拿去熬到深夜才完成的口授記錄時,他總是乾巴巴地拒絕道:「明天也不遲。」我虛榮的殷勤要是自願為他效勞,他就會在談話中間突然繃緊嘴唇,用一句譏諷的話將我推開。當然,要是他看到我屈辱、困惑地躲開,那種溫暖的目光又會湧過來,圍抱住我,安慰我。但這種情況多麼罕見啊!他的性格中的這種忽冷忽熱,忽而殷勤地靠近,忽而生氣地推開,把我熱烈的感情完全搞糊塗了,我渴望——不,我永遠也說不清,我渴望什麼,我希望什麼,要求什麼,追求什麼,我激情的奉獻想得到他哪種關心的表示。 因為如果是一個女人,即使懷著純潔的崇敬之情,她也會不自覺地渴望一種肉體的滿足,在對肉體的擁有中,自然給她形象地塑造了一種最高的統——但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精神的激情怎樣才能得到那種不可能滿足的、完全的滿足呢?它心神不定地在尊敬的人身邊流連,越來越興奮、迷狂,卻永遠不能通過最後的奉獻使自己平靜下來。它在不停地湧動,卻永遠不能徹底發洩,就像精神一樣永遠不知滿足。我總覺得他與我不夠接近,在長談之中,他從沒有把自己的思想全盤托出過。即使他信任地甩掉身上所有的冷漠,我也知道,轉眼間他又會帶著斬釘截鐵的表情把這種親密無間的聯繫斬斷。這種變幻無常一次又一次地讓我感覺混亂,有時他把我介紹給他的書隨隨便便地推向一邊,有些晚上,我們正談得投機,我已經完全被他的思想所吸引,他會突然——剛才他還把手溫柔地放在我的肩膀上——站起來,生硬地說道:「現在您走吧!天晚了。晚安。」 每當這種時候,如果說我由於狂怒幾乎要幹出蠢事來,那絕不是誇張。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把我的幾小時、幾天毀掉。也許我過分敏感的感覺由於不斷受到刺激,把一些無意之;旬的事情也看作傷害——但所有事後的自我安慰對當時心境的迷亂又有什麼幫助呢?靠近他,我感到激情的煎熬,遠離他,我又感到無比冷清,總因他的矜持而失望,沒有一種表示能給我慰藉,每一個偶然事件又都使我迷們。 奇怪的是,每當我敏感地覺得受了他的委屈時,我總是逃到他的妻子那兒。也許是不自覺地、迫切地想找一個跟我一樣忍受著這種無言的疏遠的人,也許僅僅是需要跟隨便什麼人談一談,即使不能得到幫助,至少也可以得到理解——總之我像求助於家鄉的親人一樣求助於她。通常她會用譏誚打消我的敏感,或者聳聳肩,冷冰冰地解釋說,我早該習慣這種使人痛苦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了。 有時候,當我突然絕望他在她面前大發牢騷,忍不住淚流滿面時,她總是出奇嚴肅地,帶著驚異的目光看著我,但一言不發,只有她的嘴唇周圍顯示出壓抑的憤怒,我感到,她要竭盡全力才能不讓自己說出一些憤怒或欠考慮的話。毫無疑問,她也有話要跟我說,她也許跟他一樣也隱瞞著一個秘密,當我的話題過分接近他時,他就用生硬的拒絕將我推開,而她卻常常用一個玩笑或即興的惡作劇來躲避進一步的交談。 只有一次,我差點套出她的話來。一天早上,我送口授記錄的時候,忍不住興奮地向我的老師講起,這段描寫(是對馬洛的描寫)多麼讓我激動。仍沉浸在興奮之中的我讚歎著補充道:沒有人再能像他這樣給一個作家畫出這麼傑出的肖像了;他卻猛然背過身去,咬著嘴唇,扔下那張紙,輕蔑地咕味道:「您別說這種廢話了!您懂得什麼叫傑出。」這句生硬的話(可能是為了迫不及待地掩飾他的羞愧)就足以讓我一天情緒低落。下午,我和他妻子單獨在一起呆了一個鐘頭,我突然向她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抓住她的手說道:「您告訴我,他為什麼這麼恨我?為什麼這麼蔑視我?我怎麼惹他了,為什麼我的每句話都讓他那麼生氣?我該怎麼辦,您幫幫我!他為什麼不喜歡我——您告訴我啊,我求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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