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十二


  他聽天由命的神情震撼了我。我滿懷信心地催促道:他應該把每天隨手分散給我們的東西,緊緊地換在手裡,不要只是一味地分,而要把自己的東西彙編在一起保存下來。「我不能寫了,」他疲倦地重複遭,「我總不能集中精力。」「那您就口述/這個想法太迷人了,我差點兒撲上去懇求他,「那您就口授給我。您試一試吧。也許您就一發而不可收了。您試一試口述吧,我求您了,就算為我著想吧!」

  他抬起目光,開始有些不知所措,然後陷入了沉思。這個想法好像有些打動了他。「為您著想?」他重複道,「您真的以為我這個老頭還能做些讓別人高興的事情嗎?』哦感到他開始猶猶豫豫地讓步了,我在他的目光中感到了這一點,那明級的目光剛才還猶猶豫豫的內視著,現在被溫暖的希望融化了,漸漸走了出來,明朗起來。「您真的這麼認為?」他重複道,我已經感覺到內心的意願已經湧入了他的意志,而後他突然決定:「那我們就試試!青春總是正確的,聽從它的人都是聰明人。」我的狂喜,我的勝利,好像也使他振奮起來,他快步地走來走去,幾乎像年輕人一樣激動,而後我們約定:每天晚上九點,一吃完晚飯,我們先每天嘗試一個小時。第二天晚上我們就開始。

  這些時光,我應該怎樣描繪它們啊!我整個白天都等待著它們的到來,到下午一種讓人意倦神疲的不安就壓迫著我焦躁的感官,我極艱難地熬過幾個小時,晚上終於來了。吃完晚飯,我們馬上走進他的書房,我坐在書桌邊上,背對著他,他在屋子裡不安地踱來踱去,旋律在他體內聚集,直到一個小節從醞釀好的話語中跳出來。這個奇怪的人憑著樂感來表述一切:他總需要一些熱身活動,才能讓他的思想活躍起來。經常是一個畫面,一個大膽的比喻,一個立體的場景啟動他的思路,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向前,把它們擴展成戲劇性的場面。

  一切創造之中渾然天成的東西就常常在這種即興創作的繽紛火花中閃爍:我還記得某幾行就像幾段抑揚格的詩,另幾行聽起來、一那急切、緊湊的排比就像荷馬史詩中的艦船目錄和沃爾特·惠特曼的粗護的頌歌那樣。我這個正在成長的年輕人第一次有機會窺視創作的秘密:我看到蒼白的、熱流一般的思想像鑄鐘的銅計一樣流出激情的熔爐,逐漸冷卻成形,變得渾圓,並顯露出它的形狀來,終於就像鐘錘敲響大鐘那樣,這一詩情洋溢的思想發出清晰的聲音,並以人類的語言表達出來。每個段落都抑揚頓挫,每個描寫都生動形象,這部宏篇巨制完全不像語文學的著作,而像一首頌歌,一首獻給大海的頌歌。大海是永恆在塵世中看得見、摸得著的象徵,波濤滾滾,橫無際涯,上接蒼天,下掩深壑,在天地之間有意無意地擺弄著塵世的命運——人類搖搖晃晃的小船;這一大海的形象引出對悲劇性的描述,悲劇性這種毀滅性的、巨大的力量咆哮著、主宰著我們的內心,與大海形成了絕妙的對比。

  滔天巨浪朝著一個國家翻滾而來:美國,這個永遠被一種不安的物質洶湧環繞的小島繁榮起來了,這種危險的物質包圍著大地的邊緣,包圍著地球上所有地帶。在英國,這種物質建立了國家,這種物質冷峻、清澈的百光折射進灰色、藍色眼睛的瞳孔裡,每個人既是海員又是島嶼,就像他的國家那樣,這個民族在幾個世紀的航海中不斷地檢驗著自己的力量,暴風驟雨式的、危險的激情總在他們之中四處彌漫。但這時和平卻籠罩了這塊四周波浪滔天的土地;那些習慣了風浪的人們卻依然嚮往大海,嚮往每天出沒風浪之中的危險和刺激,於是他們就用血腥的遊戲來重新製造那種興奮和緊張。鬥獸和格鬥用的木檯子搭起來了。

  熊睾流血而死,鬥雞強烈地激起人們對恐怖的欲望;但不久,提高了品味就渴望享受更純潔的、人類英勇鬥爭中的緊張。於是從虔誠的舞臺和教會的神話中誕生出那種逼然不同的、波瀾壯闊的人類遊戲,這是一切冒險和航行的再現,」只是這些冒險和航行發生在內心的海洋上;這是新的無窮,是翻卷著精神激情的巨浪的另一個海洋,激動地出沒於它的風頭浪尖,任它風吹浪打是這些依然強健的盎格魯薩克遜人後裔的新的欲望:英吉利民族的戲劇產生了,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產生了。

  他熱情地投入到對這個野蠻原始的開端的描寫之中,那些形象的詞句悅耳動人。他的聲音剛開始還是急切的低語,而後就繃緊了肌肉和筋健,變成了一架銀光閃閃的飛機,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這個房間,這狹小的回應著的四壁對它來說太小了。它需要廣闊的空間。我感到暴風雨在我們頭上聚積,大海咆嘯的嘴唇雷鳴般的呐喊:我縮在寫字臺邊上,仿佛站在家鄉的沙丘旁,聽到萬頃波濤的喧囂和呼呼的風聲向我撲來。一句話誕生時那種像人誕生時一樣痛苦的戰慄,第一次闖進了我驚恐而又幸福的。動靈。

  我的老師一停止口述——在這些口述之中強大的靈感奪去了科學思想的發言權,思維成了文學創作——我一下子就癱軟了。強烈的疲乏傳遍我的全身,我的疲憊不堪與他的完全不同,他的是精疲力竭,是發洩殆盡,而我卻因為被思想的浪濤淹沒而戰慄。之後,我們需要交談一會兒,才能去睡覺或平靜下來,通常我總是再念一遍我的記錄,奇怪的是,當文字一變成話語,我的聲音就變成了另一個聲音在說話、在呼吸,好像有一個精靈調換了我口中的語言似的。後來我才明白,我是在盡力模仿他說話時的抑揚頓挫,就好像他在替我說話一樣。

  我和他的性格共鳴,成了他的話語的迴響。這一切已經過去四十年了;即使今天,在講演中間,當我的話語擺脫了我,自由飛翔的時候,我就會突然被這種感覺攫住,覺得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的一個人借著我的嘴在說話。我聽出那是一個高貴的死者的聲音,一個只有呼吸還留在我的唇上的死者的聲音,每當我激情澎湃的時候,我就成了他。我知道,這是那些時光對我產生的影響。

  工作在增長,它在我的周圍長成了一片森林,漸漸擋住了投向外部世界的視線;我只生活在房子的黑暗裡,生活在這部作品不斷增長的密密層層的枝葉之中,生活在這個溫暖的人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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