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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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張真正憂傷的面孔。我是一個小人物的兒子,從市民的其樂融融的環境中無憂無慮地成長起來,我所知道的憂愁不過是那些日常生活中可笑的面具,偽裝成憤怒,或披著嫉妒的黃色外衣,常跟金錢上的雞毛蒜皮相牽連—一這張臉上悵然的神情,我立刻感到,卻是出自一種更神聖的因素。這種陰鬱的表情來源於內心的憂傷,是內心裡一枝殘酷的石筆給早衰的面頰畫上了皺紋和裂隙。 有時,當我踏進他的房間時(總是像一個接近惡魔住處的孩子一樣害怕),他在沉思中沒有聽到我的敲門聲,當我突然滿心羞愧、驚慌失措地站在忘我的地面前,我覺得,那兒坐的是瓦格納,肉體上穿著浮士德的服裝,思想在可怕的女長聚會之夜.在謎一樣的深谷裡四處遊蕩。在這種時候.他的感官完全關閉了,他既聽不到正在走近的腳步聲,也聽不到膽怯的問候。而後他突然從沉思中驚起,試圖用匆匆的話語來掩飾地的尷尬:他走來走去,設法通過提問把觀察的目光從自己身上引開。但那種陰鬱卻始終罩在他的額上,只有熱情的交談才能驅散那些從內心聚集起來的烏雲。 他有時一定感覺到了,也許從我的眼睛,從我不安的手上感覺到,他的注視多麼讓我感動,他也許猜測到了,在我的嘴唇上看不見地浮動著對他的信賴的請求,或者在我的小心翼翼的態度中看出了那種隱秘的激情,希望把他的痛苦移到我身上,移到我心裡。沒錯,他肯定覺察到了,他常常出奇不意地打斷活躍的談話,激動地望著我,這種異常溫暖的目光籠罩我的全身。他常常抓住我的手,不安地、久久地握著——我總在期待:現在,現在,現在他要跟我說了。 但他並沒有跟我說什麼,而是往往做一個生硬的手勢,有時甚至說一句冷冰冰的或嘲諷的話,意在使自己冷靜下來。他體驗過激情,又在我的心中培養、喚醒了我開放的心靈渴望的激情,現在卻突然把激情像一本做得很差的作業裡的一個錯誤一樣劃掉了,而且他越是看到我開放的心靈渴望著他的信任,越是狂怒地用「這您不懂」或「別這麼誇張」諸如此類的冷言冷語來抵擋。這樣的話讓我又氣憤,又絕望。我是怎樣忍受著這個怒氣衝衝、忽冷忽熱的人的啊。這個不知不覺地點燃我的激情,而後又突然讓我冷水澆頭,這個人狂熱地激起我的狂熱,而後突然抓起諷刺挖苦的鞭子——是啊,我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我越是與他接近,他越是堅決地、恐懼地推開我。他不讓什麼東西,也不允許什麼東西接近他,接近他的秘密。 秘密,我意識到那秘密變得越來越憋不住了,它陰森可怕地住在他神秘地吸引著我的內心深處。我猜想,在他的奇怪的逃避的目光中一定隱瞞著什麼,當人們心懷感激地回應它時,它忽而熱切地顧盼,忽而羞怯地躲閃;我從他妻子緊閉的嘴唇上,從城裡的人們出奇冰冷的回避中感到這一點,當人稱讚他時,那些人簡直要露出憤怒的目光——我從上百次稀奇古怪的行為和突如其來的驚慌失措中感到這一點。我誤以為已經深入了這樣一種生活的內部,卻像在迷宮裡似的胡亂地繞來繞去,找不到通向它的源頭和心臟的道路,這是怎樣一種痛苦啊。 對我來說最不可解釋的,最讓人惱怒的是他的肆意胡為。一天,我去教室上課時,看到那地掛著一張字條,課要中斷兩天。學生看起來對此已經習慣了,而我昨天晚上還跟他在一起呢,我馬_L趕回家,擔心他生病了。當我十分激動地闖過去時,他的妻子只是乾巴巴地微笑了一廠。「這種事經常發生,」她出奇冰冷地說,「只不過您還不知道罷。」我確實從同學那裡聽到,他常常在一夜之間消失,有時只拍來電報請假。有一次,一個學生早上四點鐘在柏林的一條街上碰見他。他像一個塞子一下子從瓶口蹦開,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兒了。 這一突然的出走像一種疾病一樣折磨著我:這兩天裡,我失魂落魄、惶惶不安地四處遊蕩。我已經習慣於他在身邊,沒有了他,上學對我來說突然失去了任何意義;我在紛亂的、嫉妒的猜測中折磨著自己,一種對他的緘默的惱恨在我心中滋長起來,他把我這個渴慕他的人擋在他真實生活的外面,就像把一個乞丐擋在冰天雪地裡一樣。我徒勞地想說服自己,我是個孩子,是個學生,還無權要求解釋和說明,他的善心已經給了我比一個業師有義務給予的多百倍的信賴。但理智無法控制這種燃燒的激情:我這個傻乎乎的孩子每天十次地去問他是否回來了,直到我最終在他的妻子越來越生硬的否定的回答中感到了怨怒。 我半個晚上都醒著,傾聽著他回家的腳步聲,早上不安地在他門前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不敢再去問他的行蹤,當第三天他終於出人意料地走進我的房間時,我才松了一口氣;我的驚訝可能太過分了,至少我在他尷尬的反映中覺察到這一點,他提出一連串無關緊要的問題。他的目光回避著我。我們的交談也開始繞起彎子來,結結巴巴,不能連貫,由於我們倆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的出走,這句沒說出來的話就阻住了所有話的路。當他離開我時,那強烈的好奇。已像火焰一樣熊熊燃燒起來,漸漸地,它使我失去了睡眠和清醒。 這場謀求解釋和更深認識的戰鬥持續了數周,找固執地探索那火熱的核心,我在岩石般的沉默下面感到它就像火山一樣熾熱。終於,在一個幸福的時刻裡,我成功地打開了通向他內心世界的第一個缺口。我又一次在他房間裡坐到日暮時分。這時他從緊鎖的抽屜裡拿出幾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朗誦自己的譯文,欣賞那些仿佛用青銅鑄造的形象,然後把它們那些看似不可理解的密碼,那麼奇妙地破譯出來,我不禁在喜悅之中感到一種遺憾,所有這個滔滔不絕的人所饋贈的東西,都要隨著流逝的語言而消失了。 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問他道,為什麼他沒有完成他的大作《環球劇院史》—一話剛一出口,我就吃驚地發現,我已經違心地、狠狠地碰到了一個秘密的、顯然很痛的傷口。他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沉默了好長時間。房間裡一下子好像充滿了暮色和沉默。終於,他走過來,嚴肅地看著我,嘴唇顫動了好幾次,才微微啟開;他痛苦地承認:「我寫不出什麼大作了。。 已經都過去了,只有年輕人才能這樣大膽地計劃,現在我沒有毅力了。我已經——為什麼要隱瞞呢?——成了一個沒有長性的人,我堅持不住。過去我有更大的力量。現在沒有了,我只能說:說話有時還能牽引我,讓我超越自己。但靜坐著工作,總是自己,總是單獨工作,這我幹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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