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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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幾個學生注意到了我,為了不被看作闖入的不速之客,我又朝教授走近幾步,等待著,直到他結束談話。現在我才可以直視他的臉:一個羅馬式的頭顱,大理石般的額頭十分飽滿,濃密的白髮像翻卷的波浪,細密地分佈在光潔的額頭兩側;這是深速思想的驚人大膽的上部結構——眼窩以下由於下巴光滑的曲線面部的線條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幾乎有些女人氣,不安靜的嘴唇周圍的神經抽動著,時不時露出一絲微笑。在額頭上聚集起來的陽剛的美,被略顯鬆弛的面頰上多肉的構造和一張不安定的嘴破壞掉了;剛才看他儀錶堂堂,帝王之像,湊近了看,他的臉好像是勉強地拼湊成的。身體的動作也表現出類似的雙重性。 他的左手漫不經心地靜靜地放在桌子上,或者至少看起來是靜靜地放在桌子上,因為不時有小的顫抖,像顫音一樣傳過骨節,纖細的、對一隻男人的手來說略顯過於柔軟的手指,焦躁地在桌面上畫著看不見的圖形,那雙覆蓋著沉重眼瞼的眼睛低垂下來。他也許有些不安,也許激動之情還在興奮的神經中顫動:總之手的這種不可控制的慌張的動作同面部寧靜地傾聽和期待的神情極不諧調,這張臉顯得很疲憊,但他仍全神貫注地沉浸在與學生的對話之中。 終於輪到我了,我走上前去,報了姓名,說明來意,他近乎藍色的瞳孔中的目光馬上朝我亮了起來。這道目光在充滿疑問的兩三秒鐘裡,把我的臉從下巴到頭掃視了一遍:在這種溫和的審視下,我當時一定臉紅了,但他很快用一個微笑結束了我的迷惑。「您想在我這兒註冊,那我們還得詳細談談。請原諒我不能馬上這麼做。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也許您能在下面的大;河口等我,陪我一起回家。」同時他向我伸出手,把那只柔軟纖細的手,比一塊手絹還輕地放在我的手上,向下一個等候的學生友好地轉過身去。 我心裡怦怦直跳,在大門口等了十分鐘。他要是問起我的學業,我將如何作答,怎麼向他說明,不管是我的工作還是閒暇,都跟文學沒有任何關係。他該不會蔑視我,一開始就把我排除在今天那個對我有魔力的、火熱的圈子之外吧。但他微笑著快步走近我,還沒到我面前,他的出現就已經帶走了我所有的拘束,沒有他逼迫,我就懺悔了(沒有能力在他面前隱瞞自己)自己完全虛度了第一個學期。那種溫暖關切的目光又圍住了我。「停頓也是音樂的一部分,」他鼓勵他微笑著,顯然不想再使我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問起我一些家常事,問起我的故鄉,問我打算住在哪兒。 當我向他說起我至今還沒找到住處時,他就建議我先到他住的那幢房子打聽一下,那兒有一個半聾的老太太出租一個舒適的小房間,他的所有曾在那兒住過的學生對這個房間都很滿意。其他一切事情都由他來辦:如果我確實打算認真對待我的學生,那麼能給我以任何形式的幫助對他來說都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義務。到了他家門前,他再次與我握手,邀請我第二天晚上到他家拜訪他,我們好一起制訂一個學習計劃。我對這個人出乎意料的友善充滿感激,只敬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誠惶誠恐地脫下帽子,甚至忘了對他說一句感謝的話。 當然,我馬上就租下了同一幢房子裡的那個小房間。即使它不中我的意,我也會把它租下來,這純粹出於單純的感激之情,想與這個有魔力的老師,與這個在一個小時裡給予我的東西比其他所有人都多的人在空間上更接近一些。但這個小房間很有吸引力:是我的老師的房間上面的閣樓,由於垂下來的木質三角牆而稍有些暗,從窗子遠眺可以看見鄰近的屋頂和教堂的鐘樓;遠處可見綠色的方形場地,上面是讓人思鄉的白雲。一個雙耳全聾的老婦帶著感人的母愛照顧著她的每一個房客,不到兩分鐘我就跟她談妥了,一個小時後我的箱子就吱扭吱扭地上了嘎吱嘎吱作響的木樓梯。 那天晚上我沒有出去.我忘了吃飯,忘了抽煙,頭一件事就是從精子裡拿出偶然裝進去的莎士比亞,急匆匆地(多年來第一次重又)讀了起來;那場講演熾烈地點燃了我的好奇心,我讀著那些充滿詩意的詞句,好像我從沒讀過它們一祥。誰能解釋這樣的變化?一個文字的世界一下子為我打開了,話語向我蹦跳而來,好像他們已找尋了我幾百年;詩句釋放的火浪卷帶著我。直沖入血管,我感到太陽穴上有一種奇異的輕鬆感,像在夢中飛翔時一樣。 我戰慄,我顫抖,我感到血液更加溫熱地流過我的全身,像發燒一樣向我襲來——這一切我從未經歷過,我不過傾聽了一次熱情的講話,但這次講話給我留下了一種迷醉,我聽到,當我大聲重複書中的詞句時,我是怎樣不自覺地模仿著他的聲音,句子以同樣飛快的節奏湧出,我的手也像他的手一樣給曲著伸出去——好像運用了魔法,我在一個小時之內就搗破了一直隔在我和精神世界之間的那堵牆,並且發現,那個充滿激情的人賦予了我一種新的激情,這種激情直到今天仍忠實於我:那就是從有靈性的語言中享受人生快樂的欲望。我偶然讀《科刮奧蘭納斯》,感到十分迷惑,因為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這個所有羅馬人中最奇怪的人的一切特徵:驕橫、傲慢、怒氣衝衝、冷嘲熱諷,感情的所有極端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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