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情感的迷惘 | 上頁 下頁


  我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聽過這樣讓人如癡如醉、熱情激烈的講演。這種出乎意料的東西一下子把我拉向前去,我不知不覺地走過去,像催眠似地被一種比好奇更強大的力牽弓喀,邁著夢遊者那種軟綿綿的步子,被拉進了圍得緊緊的圈子裡:不知怎地我一下子就站在裡邊了,站在其他人中間,離他只有一尺遠,那些人也同樣很入迷,不會發覺我或其他什麼東西。我匯入語流之中,隨波漂流,不知源頭;大概是一個學生把莎士比亞比作曇花一現,桌子上的那個人卻力圖表明:莎士比亞不過是所有表述中最強有力的,是整個一代人的心聲,是激情的時代的感性的表白。他很簡潔地描述了一下莢國的那個可怕的時代,那唯一心醉神迷的一刻,這一刻在每個民族的生活中,在每個人的生活中出其不意地開始,集結了各種力量,匯成一股吹向永恆的狂越。

  突然地球變得廣闊了,一個新的大陸被發現了,所有舊勢力中最陳舊的勢力—一羅馬教皇的統治也行將毀滅,自從風浪摧毀了西班牙的艦隊後,海洋也屬￿他們了,在海洋的那邊,新的機遇在呼喚,世界變得寬廣了,心靈不自覺地也渴望像世界一樣——一它也要廣闊,也要感受善和惡的極端;它要發現。佔有,像那些征服者一樣,它需要一種新的語言,一種新的力量。一夜之間,操這種語言的人成了詩人,在一個世紀裡出現了五十個、一百個這樣的人,他們這些狂放不羈的傢伙,不像御用的小文人一樣,侍弄著自己面前的風景如畫的小庭園,把一段精美的神話寫成詩句——他們攻佔了劇場,在原本只表演鬥獸和血腥劇目的簡陋的木板戲臺上拉開了戰場,他們的作品中仍然有對血的渴望,他們的戲劇本身就像一台巨大的馬戲,戲中瘋狂的感情像猛獸饑腸股輛地互相襲擊。這些無拘無束的、充滿激情的心盡情地發洩,一個比一個更粗野,感情更充沛,一切都可以描寫,一切都允許:血案、謀殺、不軌行徑、犯罪,所有人性的東西摻雜混合在一起,忘情地狂歡;

  就像先前饑餓的猛獸出了牢籠,現在狂熱的激情吼叫著,危險地跳上木頭搭建的舞臺。唯一的一次感情爆發像爆竹一樣炸開了,持續了五十年,像一次大咯血,一次射精,一次極端的放縱,扭轉、撕碎了整個乾坤:在這場力的狂歡中人們幾乎聽不到個人的聲音,看不到個人的形象。每個人都向別人挑戰,每個人都從別人那裡學習、剽竊,每個人都力爭超過別人,勝過別人,但所有人都是這唯一的一次狂歡的精神鬥士,是被鬆開鎖鏈的奴隸,被時代的天才鞭策向前。

  他們被從破敗黑暗的郊野小屋裡,被從宮殿裡喚出來,本·瓊森,泥瓦匠的孫子;馬海,鞋匠的兒子;馬辛傑,男僕的後代;菲力普·錫德尼,富有而博學的大臣,但激烈的騷動把所有的人攙和在一起;今天他們被讚頌,明天他們就一命嗚呼,基德,海伍德,歷盡艱辛,像斯賓塞那樣餓死在國王大道街頭,所有的都不是規矩的市民,有好鬥分子、拉皮條的、喜劇演員、騙子,但他們是詩人、詩人、詩人!莎士比亞不過是他們的中堅:時代的寵兒,但是人們根本沒有時間把他區別對待,騷動席捲而來,作品不斷湧現,激情一浪高過一浪。

  突然,這壯麗的人性的噴發就像它的產生那樣,顫慄著,節節地崩潰了,戲收場了,美國精疲力竭了,以後幾百年泰晤士河的濕涼的灰霧籠罩著思想:在僅有的一次衝鋒中整整一代人遍歷了激情的所有跌宕起伏,那滿溢的、狂躁的靈魂猛烈地沖出胸膛——現在這個國家躺在那裡,心疲神倦,精疲力竭;一個吹毛求疵的清教主義關閉了劇院,鎖起了熱情的言論,在最高人性表示過所有時代最狂熱的懺悔的地方,在燃燒的一代人經歷了數十代人命運的地方,聖經重新獲得了發言權,像神一樣的發言權。

  話題出其不意地又轉到我們身上:「現在你們明白了嗎,我為什麼不按時間的順序從頭開始我的講課,從亞瑟王和喬史時代講起,而是違背常規地從伊麗莎白時代的作家講起?你們理解了我為什麼要求你們首先熟悉他們,熟悉那種最旺盛的生命活力?因為沒有體驗就沒有文字上的理解,不瞭解作品中的價值判斷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義,你們年輕人要想征服一門語言,就應首先看到它的最美的形式;要想征服一個國家,就應首先看到它的青春時代和最高的激情。首先你們要聽創造了、完善了這門語言的詩人的語言,在我們開始解剖文學作品之前,你們必須首先用心去感覺它的呼吸和熱力。

  因此,我從這些聖賢們講起,因為美國就是伊麗莎白,就是莎士比亞和莎士比亞時代的作家,一切從前的都是準備,一切後來的都是對這朝向永恆的大膽飛縱的一瘸一拐的追隨——在這裡,感覺它吧,自己感覺它吧,你們年輕人,感覺我們世界中最有活力的青春吧。人們總是在它們的燃燒狀態,在激情之中才認識每一個現象,每一個人。所有思想來自血液,所有思考來自激情,所有激情出於熱愛——因此我要先講莎士比亞和他的同時代人,因為他們會使你們年輕人真正年輕!首先是熱情,其次是勤奮;首先研究他們登峰造極的、美妙動人的重現了世界的作品,然後才是對語言的研究!」

  「今天就講到這兒——再見!」他的手一下子停止了表達感情,殘了起來,武斷地、出其不意地示意結束,他同時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像被搖散了一樣,本來密集在一起的那群學生一下子疏散開來,椅子砰砰亂響,桌子被拉來拉去,二十多個緊鎖的喉嚨一下子都開始講話,輕聲咳嗽,大口地呼吸——一現在人們才看見,剛才的吸引力曾那麼巨大,大家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現在狹小房間裡掀起了混亂,他們更加熱烈,沒有節制;幾個人走到老師身邊,向他道謝或說些其他什麼、其餘的人則帶著親切的表情彼此交換著印象;沒有人安靜地站著,沒有人不被這電流觸動,現在電路被生硬地切斷了,只有煙和火還在密集的空氣中劈啪作響。

  我的身於一動也不能動,好像心口正中中了一彈。激動萬分的我發動了所有的感官,理解他所講的一切,我第一次感到自已被一個老師、被一個人所吸引,感覺到他的優勢,在這種優勢面前甘拜下風將是一種義務和享受。我覺得,我的血管溫暖了許多,我的呼吸加快,這種飛快的節奏一直撞擊到我身體的內部,煩躁地扯動著每個關節。終於,我屈從了自己,慢慢地擠到前排,去看這個人的瞼,因為——很奇怪!——當他說話的時候,我根本沒看清他的面部特徵,它們都已消失、融會在他的話語裡了。即使現在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瞥見一個不清晰的側面:他站著,側對著一個學生,手親密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從窗子透進來的黃昏的光線照在他的身上。但即使這個漫不經心的姿勢也有一種真摯和優雅,我從沒想到會在一個教書匠身上看到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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