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馬來狂人 | 上頁 下頁
十六


  「我大叫點燈。聽差跳了起來,那可惡的中國女人兩手哆哆嗦嗦地端來一盞直冒黑煙的煤油燈……我得壓住滿腔怒火,不然我會跳上去卡住那個黃皮膚無賴的脖子……他們把燈放在桌上……油燈把明亮的黃色燈光投到那備受苦楚的肉體上面……突然之間我雜念頓消,全部苦悶,全部憤怒、所有鬱積在心的情欲的污水膿血全部沒了……我又只是一個醫生,一個助人為業、感覺敏銳、富有經驗的人……我忘記了我自己……我頭腦清醒、感覺清晰地和那可怕的事情進行鬥爭……我夢裡貪求的她那赤裸裸的肉體,我現在摸上去,只把它當作……我該怎麼說才好呢……當作物質,當作器官……我感覺到的不是她,而只是在和死神抗爭的一條生命,只是那個在極度痛苦中蜷縮抽搐的人……她的鮮血,她那神聖的熱血流得我兩隻手上全是,可是我感覺到她的鮮血,既不感到快樂,也不感到恐怖……我只是個醫生……我只看到她的痛苦……並且發現……

  「並且立刻發現,一切全都完了,除非發生一個奇跡……那個該死的老婆子笨手笨腳地已經把她弄傷了,流血過多已經半死了……在這發出陣陣臭氣的小屋裡,我連一點止血的藥也沒有,甚至乾淨的水也不可得……我摸上去,所有的東西都髒得要命。……

  「『我們必須馬上去醫院,』我說道。可是我剛說完,這個備受折磨的肉體立刻痙攣地掙扎著撐了起來。『不……下去……寧死也下去……別讓人家知道……誰也不讓知道……回家……回家……』

  「我明白了……她現在只為這個秘密,只為她的名譽在搏鬥,而不是為她的生命……於是——我服從了……聽差抬來一乘轎子……我們把她安置在裡面……仿佛她已經是一具死屍,渾身無力,發著高燒……我們抬著她穿過黑夜……回家……用人們大吃一驚,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我們把他們驅散……像小偷似地把她抬進她自己的房間,閂上房門……然後開始和死神展開鬥爭,展開一場漫長的鬥爭……」

  突然之間有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我又驚又痛,幾乎叫出聲來。這張臉在黑暗中突然一下子像鬼臉似的湊得很近,我看見他的白牙在他突然發火的時候露了出來,看見他的兩個鏡片在幽微的月光反射之下像兩隻巨大的貓眼在微微發光。他現在不再說話了——他被一陣狂暴的憤怒所震撼,大聲吼叫:

  「您這個陌生人,懶洋洋地在這兒坐在一張甲板上的椅子裡,您這個周遊全球的陌生人,您可知道,死人是怎麼回事?您可曾親自見過死人的場面?您看見過沒有,身體如何拱起來,發青的指甲如何向空中亂抓,喉嚨口如何呼呼痰喘,手腳如何抽搐,每一個手指都在使勁抵抗那可怕的事情,眼睛又如何在一種非語言所能形容的恐怖之中瞪出,這些您都看見過沒有?您這個無所事事的大閒人,您這個周遊世界的旅行家,您在這兒侈談助人,把它當作一種義務,您可曾親身經歷過這一切?我作為醫生常常看見死人,把這當作是臨床病例,看做是事實……對這進行了所謂的研究——可是親身經歷一個人死卻只有一次,就在那天夜裡我自己經歷了,我自己也跟著死去了……在那個可怕的夜晚,我坐在那裡,絞盡腦汁,想盡辦法,想找到一點什麼東西,發明一點什麼東西,來止住那不停地流著的鮮血,來把高燒壓下去,這高燒在我眼皮底下把她活活燒死;想發明一點什麼東西來抵抗那越逼越近的死神,我竟無法把它從床邊驅走。您知道嗎,身為醫生,自以為無所不曉,能治百病,像您所如此明智地說的——自以為有義務救人助人——結果竟坐在一個垂死的女人的床頭,無能為力,明知她要死,卻束手無策……只知道這一點,這件可怕的事,那就是即使把自己身上的每根血管切開,也幫不了她的忙……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親愛的肉體可憐地流血過多而死,受盡痛苦的折磨,摸摸脈搏,跳得飛快,同時脈息越來越弱……就在你的手指底下,脈息漸漸消失……身為醫生,卻一籌莫展,毫無辦法……只能呆呆地坐著,像教堂裡的乾癟老太婆,嘴裡念念有詞地誦經祈禱,然後又握緊了拳頭,向著可憐的上帝發狠,心裡明明知道,根本就沒有什麼上帝……您明白嗎,您懂嗎?……我只有一點不明白。那就是怎麼搞的,在這樣的時刻,為什麼別人不跟著死去……為什麼別人睡了一覺第二天又起來,刷牙洗臉,系上領帶……為什麼人家也經歷了我所感到的一切居然還能再生活下去?我感覺到,她的呼吸漸漸微弱,我為之搏鬥、為之鬥爭的這第一個人,我使出我心靈的全部力量想要保莊的這第一個人……她漸漸地從我手底下溜走了……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一分鐘一分鐘地,越溜越快,而我熱昏的腦子竟想不出一點辦法來留住這個人……

  「另外,為了使我的痛苦變得加倍的劇烈,還有……我就這樣呆呆地坐在她的床邊——為了減輕她的痛苦,我已經給她打了嗎啡,我看見她躺著,雙頰滾燙,臉色灰白——是啊,我就這樣呆呆地坐著。我覺得背後有兩隻眼睛,帶著一種可怕的緊張的神情,直盯著我……那個聽差坐在我背後的地板上,縮成一團,嘴裡喃喃低語,在念什麼祈禱詞……要是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那麼,……啊,不,我沒法形容這個……在他那狗一樣的目光裡總流露出一些乞求……一些感激的神情……與此同時,他向我舉起雙手,仿佛想求我救救她……您明白嗎,他向我舉起他的雙手,好像我是上帝,而我這無能為力的可憐蟲,心裡清楚地知道,一切全部完了……我在這兒就跟在地板上滿處亂爬的一隻螞蟻一樣,毫無用處。啊,這個眼光折磨得我好苦,這種對我的醫術所抱的狂熱的、粗野的希望……使我痛苦不堪,我簡直要衝著他大喊大叫,拿腳踢他……可是我感覺到,通過我們兩人共同的對她的愛,……通過這個秘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他坐在我背後,縮成一團,像頭潛伏著的野獸,像個黑魆魆的線圈,……我剛說要什麼東西,他就馬上跳起來,赤著腳,悄沒聲地,哆哆嗦嗦地滿懷希望地把東西遞給我,仿佛這就是救命的藥,這就是救星……我知道,為了救她的命,他可以把自己的血管切開……這個女人就是這樣,她對人就有這麼大的力量……而我卻連救活她一滴鮮血的力量也沒有。……啊,這一夜,這可怕的一夜,這在生死之間飄搖不定的漫長無邊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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