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馬來狂人 | 上頁 下頁
十七


  「天快亮的時候她又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現在這雙眼睛再也沒有高傲、冷峻的神情……這雙眼睛在屋子裡四下環顧,仿佛感到陌生,眼睛水汪汪的,一看便知道在發燒……然後她凝視我:她似乎在沉思,想回憶起我的臉……突然……我看出來……她想起來了……因為她臉上顯出一種恐懼、拒絕的神氣,……有一股敵意,有些害怕,……她使勁地挪動她的兩臂拚命掙扎,仿佛她想逃走……遠遠地、遠遠地躲開我……我發現,她想起了那件事……想起了當初那個時刻……可是接著她又轉念一想……她望著我,平靜了一些,沉重地呼吸著……我感覺到,她想說話,想說什麼……她的雙手又開始使勁握了起來……她想撐起身子,可是她太虛弱了……我安慰她,我向她俯下身子……於是她痛苦地、久久地望著我……她的嘴唇微微地動了幾動……他說的活只不過是最後一些行將消逝的聲音……

  「『誰也不會知道吧?……不會知道吧?』

  「『不會,』我說話的時候,拚命帶有說服力,『我向您保證。』

  「但是她的眼睛還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她用發燒的嘴唇,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話,『您向我發誓……誰也不會知道……發誓!,我舉起我的手指,好像指天發誓。她凝視著我……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眼神……這眼神柔和、溫暖,充滿了感激……是的,的確,的確充滿了感激……她還想說點什麼,但是她太虛弱,說不出話。她直挺挺地躺在那裡,因為使勁,渾身虛脫,雙目緊閉。然後那可怕的事情開始了……她還整整搏鬥了一個鐘頭,一小時沉重的時刻,一直到早晨她才完了……」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中甲板上船鐘在寂靜中當、當、當敲了三下,三點鐘了,我才發現,他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了。月色更加慘淡無光,可是另外一種黃色的光線已經騷動不安地在空氣中顫抖,海風不時輕輕掠過,像是微風吹拂。過半小時,再過半小時,天就要亮了,在明亮的天光照耀下,這些恐懼就會消散。他臉上的輪廓,我現在看得更加清楚了,因為我們這個角落裡,陰影已經不是這麼濃密、黝黑——他摘掉了頭上的便帽,在他光禿的頭顱底下,他那受苦受難的臉顯得更加陰森可怕。可是那雙閃閃發光的鏡片又沖著我,他振作了起來,他的嗓音帶著一種嘲諷的尖刻的口氣。

  「這下子她是完了——可是我還沒完,我獨自一人守著屍體,獨自一人在一幢陌生的房子裡,獨自一人在一座不知秘密為何物的城市裡,而我……卻得去保守這個秘密……是啊,請您設想一下當時整個的情形吧,這個殖民地上流社會的一位太太,身體健康,前一天晚上還在政府大廈的舞會上跳舞,現在突然躺在床上死了……有個陌生的醫生守著她,據說是她用人找來的。……屋裡誰也沒有看見,他什麼時候來的,從哪兒來的……他們夜裡用一乘轎子把她抬了進來,然後關上房門……等到早上她就死了……等人死了才把用人都叫了來,突然之間房子裡哭聲震天。……鄰居一下子就知道了,全城都知道了……只有一個人在那兒,他應該把一切解釋清楚……這就是我這個陌生人,從偏遠的小鎮上來的醫生,……這可真是個令人愉快的處境,是不是?

  「我知道,我還面臨著什麼樣的考驗。幸虧那個聽差在我身邊,那個好樣的小夥子,他從我的眼色裡看出每一個暗示——這個遲鈍的黃皮膚的動物也明白,這兒還有一場惡仗要打。我只給他說了一句:『太太希望,不讓任何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用他那狗一樣水汪汪的、但是堅決果斷的目光直視著我的眼睛說:『yessir!』再無別的話了。可是他把地板上的血跡拭擦乾淨,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正是他的果斷堅決也使我重新變得果斷堅決了。

  「我知道,在我的一生中,精力這樣的充沛旺盛,我還從來沒有過,而且今後也永遠不會再有。當一個人一切全都失去了的時候,他會像一個絕望的人一樣,為最後那點東西拚命戰鬥的。這最後的東西便是她的遺囑,便是這個秘密。我十分平靜地接待一切來客,把同樣的一個編造出來的故事說給他們聽,諸如這個女人派她的聽差去請醫生,路上碰巧遇到了我。可是我一面似乎冷靜地在談,一面卻在等……一直等著決定性的一著……等著那位驗屍的法醫,得等他來了以後,我們才能把她收殮,把這秘密隨同她裝進棺材……請您別忘了,這天已經是星期四,而星期六她丈夫就來了……

  「到九點鐘我終於聽人通報,法醫來了。我叫人請他進來——從職位上講,他是我的上司,同時又是我的敵手,她當時非常輕蔑地談到過的,正是這個醫生,此人顯然已經知道我想調動工作。我第一眼就已經感覺到:他對我懷有敵意。可是恰好是這一點,使我振作起精神。

  「還在前廳裡他就開口問道:『某某太太,』他說了她的姓名——『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早上六點鐘。』

  「『她什麼時候派人去找您的?』

  「『昨晚十一點鐘。』

  「『您知道嗎,我是她的私人醫生?』

  「『知道,但是事情緊迫,……而且……死者明確表示要找我診治。地不許人另找別的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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