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馬來狂人 | 上頁 下頁
十四


  「不過請您等一等……請等一等……否則您無法理解我於的事情的荒唐和愚蠢……我首先得向您描述一下那整個房間……這是政府大廈的宏偉大廳,給燈光照得如同白晝,寬大無比的大廳幾乎是空蕩蕩的……男男女女都成雙成對地跳舞去了,男人們賭錢去了……只在角落裡散立著幾小堆人在那兒談天……所以說大廳是空蕩蕩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引人注目,並且被刺眼的燈光照得一清二楚……她擺動高挑的身軀,邁著緩慢而輕盈的步伐走過這寬敞的大廳,不時用她那難以形容的姿態回答人家的致意。她身上那股優美、冷峻、尊嚴、安詳的神氣使我心醉。……我呢,我留在原地,我已經跟您說過了,在我弄明白她已經走了之前,我仿佛癱了似的,……等我弄明白,她已經走到大廳的那一頭,快到門口了……於是……啊,今天回想起來,我還羞慚得無地自容……我突然心裡一驚,我就跑——您聽聽:我跑……我不是走,而是穿著咯咯直響的皮鞋,引起很大的回聲,跑過大廳去追她……我聽見我自己的腳步聲,我看見眾人的目光都不勝驚訝地注視著我……我羞愧得簡直可以馬上死去……我一面跑,一面就已經清楚地意識到這種舉動的瘋狂,可是我已經……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在門口追上了她……她轉過身來……她的眼睛像一把灰色的鋼刀紮進我的心窩,她氣得鼻翼不住地翕動……我剛想結結巴巴地開口說話……她……她突然揚聲大笑起來……笑得清脆響亮,無憂無慮,發自內心,並且大聲說道……聲音大得大家都能聽見……『啊,大夫,您到現在才想起給我兒子開的藥方啊……您們這些搞科學的先生們真是……』幾個站在近處的人都好心好意地跟著笑了起來……我領會了她的意思,她無比巧妙地挽救了這一局面,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伸手到皮夾子裡,從處方本上撕下一張空白的方子,她懶洋洋地接了過去,然後……再一次冷冷地微笑致謝……翩然而去……我在最初一秒鐘感到心裡輕鬆……我發現,她無比巧妙地彌補了我的瘋狂,控制了局勢,但是我也立刻明白,對我來說,全部完了,這個女人由於我幹了這件發昏的傻事,一定恨我,一定把我恨之人骨……我現在哪怕上百次上千次地登門求見,她也會把我像條狗似的攆走。

  「我踉踉蹌蹌地走過大廳……我注意到,人們都在瞅我……我想必看上去非常奇怪……我走到飲酒的櫃檯前面,一連灌了三四杯白蘭地……這才免於暈倒在地……我的神經再也支持不住,它們好像都扯斷了……然後我從一道旁門悄悄地溜了出去,像個罪犯似的。……不論把世界上哪個王國賞給我,我也不願意再一次穿過她那刺耳的笑聲還在四壁索繞的大廳……我往前走……我已經說不上我往哪兒走……進了幾家小酒店,喝得爛醉如泥……就像一個想借酒澆愁的人一樣,只求一醉……但是我……並沒有完全麻木……她的笑聲一直在我耳邊,尖利而又兇狠……這笑聲,這該死的笑聲我怎麼也壓不下去……後來我又在碼頭上躑躅了半天……我的手槍留在家裡了,要不然我會一槍把我自己打死的。我的腦子裡別的什麼也不想,只想著抽屜左邊的木匣子裡放著的手槍……我只想著這一件事,我走回家去。

  「我後來之所以沒有自殺……我向您發誓,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扳動一下上了膛的槍的冰涼的扳機,本來對我倒是一種解脫。……可是我該怎麼向您解釋才好呢……我覺得我還得盡一個義務……是啊,助人的義務,該死的義務……她可能還需要我,她需要我,這個念頭使我發狂……等我回到家裡,已經是星期四的清晨了,而星期六……我已經跟您說過了,星期六船就到了。這個女人,這個心性高傲,目無下塵的女人在她丈夫面前,在眾人面前,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絕對話不下去,這我是一清二楚的。……我毫無意義地浪費了寶貴的時間,荒唐冒失的行為使我根本無法及時給她任何幫助,啊,想到這些,我痛苦不堪……一連幾個小時,是啊,我向您發誓,一連幾個小時我在房間裡團團亂轉,走來走去,絞盡腦汁在想,怎麼才能接近她,怎麼才能彌補我的一切過錯,怎麼才能幫助她……因為她再也不會讓我邁進她的門坎,這點我是心裡有數的。……我的每一根神經還感覺到她的笑聲和她的鼻翼憤怒的抽動……一連幾小時,的確一連幾小時,我就這樣在狹小的斗室裡來回跑來跑去,老是那麼三米距離……天已經亮了,已經是上午了。

  「突然我念頭一轉,向桌子猛撲過去……我抽出一疊信紙,動筆給她寫信。……什麼都寫出來……寫一封像狗一樣搖尾乞憐的信。我在信裡請求她的寬恕,把我自己罵成一個瘋子,一個罪犯……我苦苦哀求她充分信賴我……我發誓,下個鐘頭就走,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個殖民地,只要她願意,我就離開這個世界……只不過她得寬恕我,信任我,在這最後一小時,在這最後的時刻,讓我幫助她……我就這樣一口氣飛快地寫了二十頁信紙……這封信想必瘋瘋癲癲,沒法形容,活像熱昏時的囈語,胡話連篇。等我從桌邊站起,早已渾身是汗……房間在我眼前左右搖晃,我不得不喝下一杯涼水……然後我才試圖把信再讀一遍……可是讀了開頭幾句我就感到不寒而慄……我哆哆嗦嗦地把信折好,摸到一個信封,……突然我又閃過一個念頭。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句真正舉足輕重的話。我再一次抓起鋼筆,在最後一頁添了這麼一句:『我在海濱飯店等候著一句寬恕的話。要是到七點我還得不到任何回音,我就開槍自殺。』

  「然後我就封好信封,打鈴叫來一個侍者,讓他把這封信送去。終於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全都說了!」

  在我們身邊響起玻璃瓶碰地和滾動的聲音。他的動作大猛,一下子把威士忌酒瓶碰倒在地。我聽見他的手在地上亂摸,找那酒瓶,然後突然一把抓住了瓶子。他猛地一揚手,把喝空了的酒瓶扔出甲板。他沉默了幾分鐘,然後又像說胡話似的往下說,比先前說得更加激動、更加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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