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馬來狂人 | 上頁 下頁
十三


  「最後一句話使我精神為之一振。問起過我?莫非是她問起過我?我突然之間變了個人:我立即極有禮貌地感謝他的邀請,保證一定準時前來。我也的確到得非常準時,實在太準時了。我先得跟您說,我心急如火,頭一個來到政府大樓寬敞的大廳裡。四周全是默不作聲的黃皮膚的僕人,他們光著腳一顛一顛地跑來跑去,並且——我心煩意亂地感覺到——在背後偷愉地笑話我。在他們悄無聲息地進行準備的時候,足足有一刻鐘的功夫。我是惟一的歐洲人,孤零零地就我一人,連我背心口袋裡裝的懷錶發出的滴答聲都聽到了,接著,終於來了幾個政府官員,攜帶著他們的家眷,最後總督也來了,他跟我進行了一次較長時間的談話,我認為,我對答得熱忱而又巧妙,直到……直到後來,我突然感到一陣神秘的煩躁,一點靈性也沒有了,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儘管我是背沖著大廳的門,但我一下子感覺到她進入了大廳,她一定在大廳裡了。我沒法向您說清楚,為什麼這種突然產生的確信這樣使我惶惑迷惘,我還在和總督交談,他的聲音還在我耳邊震響的時候,我已經感到她就站在我背後什麼地方。幸虧總督一會兒就結束了和我的談話,我相信,要不然我會猛地扭轉身去的,我神經的這種神秘的抽動是如此強烈,而

  我的欲念給撩撥得如此的熾烈。果然,等我轉過身去,發現她正好站在剛才我的感覺無意識地頂感到她站立的那個地方,她穿一身黃色的跳舞服裝,裸露著瘦削、純淨的雙肩,像象牙似的發出黯淡的光澤,站在一群人中間談天說地。她笑容滿面,可是我覺得,她臉上表情有些緊張。我走近她的身邊一她不可能看見我或者不願意看見我——注視著她薄薄的嘴唇四周漾起的討人喜歡的、彬彬有禮的微笑。這笑靨又重新使我心醉神迷,因為它……唉,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是謊言,這是高超的技藝,這是出色的裝假的本事。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今天是星期三,星期六她丈夫就要乘船來了……她怎麼還能這樣微笑……這樣胸有成竹,這樣無憂無慮,怎麼還能懶洋洋地在手裡擺弄她的扇子,而不是恐慌之餘,把扇子使勁搓揉,捏得粉碎?我……我這個陌生人尚且兩天來一直在為那個時刻心驚膽戰……我這個陌生人尚且感情極度緊張地分擔著她的懼怕、她的驚恐……而她卻來參加舞會,並且微笑著,微笑著,微笑著……

  「我們身後奏起了音樂,舞會開始了。一個年紀比較大的軍官向她求舞,她向正在閒聊的這群人道個歉,便離開了他們,挽著那個軍官的胳膊到另一問大廳裡去,正好從我身邊走過。她一眼瞥見我,臉上的肌肉便猛地一下子繃緊了。……但這只不過是一秒鐘的時間,然後像是認出了我,便像對一個有一面之緣的熟人那樣點頭致意(我還沒來得及決定究竟跟不跟她打招呼),說了聲:『晚上好,大夫,』就過去了。誰也猜不出來,在這灰綠色的眼神裡究竟深藏著什麼,而我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打招呼?……她為什麼一下子又認得我了呢?……這究竟是擯斥,還是接近,還是說這僅僅不過是因為出乎意料而發窘?我沒法向您形容,我當時呆在那兒,心情是多麼激動,我內心的激情全都被挑逗起來,壓縮在我的心頭,隨時有可能一觸即發。我瞥見她懶洋洋地偎依著這位軍官跳著華爾茲舞,額頭上閃爍著無憂無慮的冷漠清光,而我明明知道,她……她跟我一樣心裡只有那件事……在這兒就我們兩個人共有著一個可怕的秘密……她卻跳著華爾茲,……在這幾秒鐘內我的恐懼,我的貪欲和我的贊佩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仔細端詳著我,但是可以肯定,她在掩蓋,我在暴露,我的舉止使我的暴露遠遠超過她的掩蓋——我根本不可能去看另一個方向,我必須……是啊,我必須目不轉晴地望著她,我遠遠地、遠遠地抓她那張難以接近的臉,看看這張面具是否會有一秒鐘落下來。她想必也很不舒服地感覺到了我的這道凝神注視的目光。她挽著舞伴的胳臂走回來的時候,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像是嚴厲地對我發號施令,又像是揮手把我攆走;在她的額頭上又顯出了那道小皺紋,表示出高傲的憤怒,這道皺紋我在第一次和她見面時就看見過的。

  「可是……可是……我已經跟您說過了……我犯了馬來狂,我既不左顧右盼,也不東張西望,我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這目光是說:別引人注目!克制一點!我知道,她……我該怎麼說才好呢?……她要求我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檢點舉止態度……我懂得,如果我現在回家去,明天肯定會受到她的接待,她只希望現在,只希望現在避免受到我的這種引人注目的親呢態度的威脅,她擔心——這擔心是多麼肴道理啊——由於我的笨拙會鬧出一場戲來……您瞧,我什麼都明白,我懂得了這道命令式的灰色目光的含義,但是……我內心的衝動過於強烈,我非跟她說話不可。於是我搖搖晃晃地向那群人走去,她就站在他們當中閒談,儘管在場的人我只認得幾個,我還是往這個鬆散的圈子湊過去,只是渴望著聽聽她說話,可總是那麼像條挨了揍的狗似的心驚肉跳地縮著脖子怕見她的目光,這目光有時冷冰冰地從我身上掃過,仿佛我是我挨著的那些布門簾裡的一條,或是輕輕流動的空氣。可是我站著,渴望著聽她跟我說句話,渴望著她能做出一個默契的暗示,我眼睛直愣愣地站在這群閒談的人們當中,活像一塊石頭。我那神氣想必已經變得夠引人注目的了,因為誰也不跟我說一句話,我這可笑的模樣擺在那兒,她一定受罪死了。

  「我不知道我這樣在那兒站了有多少時間,好像站了一輩子……我沒法擺脫這種意志的魔力。恰好是我這股頑固的瘋勁使我渾身麻痹……可是她再也受不了啦……她突然以優美絕倫的輕盈姿態轉向在場的先生們,說道:『我有點累了……我想今天早點上床休息……晚安!,……說著她就一點頭——這是社交場上少見的——從我身邊飄然而去……我眼前還看見她額上那條直豎的皺紋,然後只看見她的背脊,那雪白的、冷漠的、赤裸的背脊。足足過了一秒鐘我才理解到她已經走了,今天晚上,這救命的最後一天晚上,我再也不能看見她,再也不能跟她說話了……我還直挺挺地站了一會兒,我這才理解到……於是……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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