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雷潑萊拉 | 上頁 下頁


  他們還說,已經安排了一個不興師動眾的葬禮——一那道寒氣逼人的刀光又沖著他來了——

  因為遺憾的是,由於種種的傳言早就引起了社會上的好奇心理,實在令人不快。死氣沉沉的男爵心神不定地聽著,不由自主地抬頭朝那扇通往囫、定的緊閉著的門望了一眼,又膽怯地把目光收了回去。有一種思想在他。動中不停地痛苦地翻騰著,他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來,但這些空泛的、充滿敵意的言語弄得他精神無法集中。這些親友悲痛地啼啼叨叨地說著話,又圍著他站了半個小時,才陸續向他道別而去。只有他一個人留在那間空蕩蕩的半明半暗的屋子裡,像挨了一悶棍似的,渾身打顫,頭痛腿軟。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他嚇得跳了起來,喊道:「進來!」話音未落,就從他背後傳來了一種遲疑的腳步聲,一種他很熟悉的沉重、緩慢、拖遝的腳步聲。一陣恐懼突然向他襲來:

  他感到地的頸項好像被螺栓固定在那裡似的僵直了,同時感到皮膚上有一股顫動不停的冰冷的寒氣從太陽穴一直流到膝蓋。他想轉過身去,但肌肉不聽使喚。他就這樣停在房間的中間,渾身發抖,一言不發,兩P僵直地垂著,同時他明確地意識到,這樣知罪地站在那裡畢竟顯得太怯懦。但他使出全身的氣力也無濟於事:周身的肌肉就是不聽話。這時,從他身後傳來了說話的聲音,那語調十分鎮靜,講的是最不動聽最枯燥的話題:「我只是想問一問,先生您是在家裡還是到外面去吃飯。」男爵顫抖得越來越凶,現在那股寒氣已經進入了他的胸腔。他匆匆地張了三次嘴,終於憋出了這麼一句話:「不,我現在什麼也不吃。」於是那腳步聲便拖拖遝遝地離開了房間。他沒有勇氣轉過身去。他突然僵在那裡了:一種厭惡感或一陣痙攣搖動著全身。他不禁猛的一動,直對著門跳了過去,哆哆佩嗑地扭了一下門鎖,心想:這樣一來,那腳步,那像鬼一樣踉在他身後的可恨的腳步,再也不會來到他身邊了。然後,他跌坐在單人沙發上,想把一種自己本不想去觸動、但像蝸牛般一再冷絲絲粘滋滋在他心裡向上爬的思想壓下去。可是這個使他反感、連碰都不想碰的、被壓抑的思想,卻塞滿了他的大腦,它是那樣的不可抗禦,那樣的粘住不放,那樣的令人厭惡;在整個不眠的夜裡和以後的多少個小時,包括他身穿黑衣送葬時默默地站在棺材前面的時刻,這個思想都一直伴隨著他。

  送葬後的第一天,男爵就匆匆離開了這個城市:現在他覺得一切人的面孔都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在同情之中他們的目光全是在奇怪地觀察,在痛苦地審訊。(也許這只是他的感覺?)

  就是那些死的物件也在憤怒地控訴:只要他不由自主地去擰那些門把手,住宅裡、特別是那難聞的煤氣味仿佛還附著在所有物體上的臥室裡的每件家具,都在向外趕他。但他醒著和做夢時叫人最無法忍受的惡魔,就是他往日所信賴的那個女人的滿不在乎和冷漠無情的態度,這個女人在空蕩蕩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自從他表兄在火車站上提到她的名字的那個時刻起,每次見到她,他都發抖。剛一聽到她的腳步聲,他便六神無主,想要逃避:他再也不願見到這拖遝的不在意的步履,再也不能忍受這冷冰冰的啞口無言的鎮靜神情了。他只要一想到她,一想到她那刺耳的聲音,那濃密的頭髮,那陰鬱的動物般殘忍而又無知覺的本性,厭惡感便湧上心頭,而在他的憤怒中也包含著對自己的憤怒,因為他沒有力量像扯斷一根繩索股勇猛地掙脫這勒在他脖子上的無形的枷鎖。他只看到了這樣一條出路:逃避。他一句話也沒對她說,悄悄地裝好了箱子,只留下了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說他到凱倫特恩地朋友那兒去了。

  男爵整個夏天都不在。有一次為了清理遺產,他被火急地叫回了維也納,但也寧肯秘密地歸來,住在旅館裡,根本沒讓那個一直坐在家裡靜候他的討厭的女人知道半點音信。克萊岑莎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在城裡,因為她跟誰都不說話。她無所事事,像一隻貓頭鷹一樣陰沉,終日呆呆地坐在廚房裡。現在,上教堂不像從前一週一次了,而是一周兩次,吩咐她差事,跟她結算帳目,都是經過男爵的代理人,關於男爵本人,她一點消息也聽不到。他不給她寫一個字,也不托人向她轉達一句話。她就這樣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等著,她的臉變得更嚴峻、更推摔了,她的動作又像木墩子一樣笨重了,她就這樣望眼欲穿地等待著,在一種神秘的死水一潭般的處境裡度過了好多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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