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雷潑萊拉 | 上頁 下頁


  這句話像一聲致命的槍擊,好不容易說了出來。克萊岑莎的扭歪的面孔同時現出惡狠狠、陰森森的堅決神情,男爵嚇得一哆嚷,不由得驚詫地向後倒退了一步。但克萊岑莎又轉過身去,開始抽風般氣哼哼地擦她的小銅自,好像故意要把自己的手指弄斷似的亂戳。

  隨著夫人的歸來,家裡又起了風波:一扇扇門被摔得哪啪直響,像有一陣穿堂風無情地從各個房間疾馳而過,把那尋歡作樂的安逸氣氛從這所住宅裡橫掃了出去。也許是因為鄰居多嘴多舌給她寫了信,她已經知道了丈夫怎樣濫施家長的權威幹了一些有失體統的事,或者在迎接她時,他那神經質的顯而易見的。已緒不佳惹惱了她,—一不管怎麼說,這兩個月的療養似乎對她那緊張得近於分裂的神經療效很小,因為現在是恐嚇和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鬧代替了過去的那種無來由的哭喊和抽搐。他們的關係一天天壞下去。好幾個星期之久,男爵都以他歷來行之有效的彬彬有禮的態度勇敢地對抗夫人的譴責;等夫人拿離婚和給她父母寫信來要挾他的時候,他才溫和地支吾搪塞了她幾句。但正是他的這種毫無作用的冷漠無情的態度促使他那悲傷的、被秘密的敵意包圍著的夫人越來越深地陷在越來越容易衝動的心境之中。

  克萊岑莎完全龜縮到她往日的沉默裡去了。但這沉默已經變成進攻性和危險性的了。她的女主人到家時,她執意留在廚房,最後她被叫了出去,她仍然沒有問候這個返回家來的女人。她倔強地聳著肩膀,像木頭似的站在那裡,粗暴地回答著一切問題,結果那個暴躁的女主人很快就掉過臉去不理她了,但克萊岑莎卻用一種特有的目光把她淤積在心的全部仇恨向著那個一無所知的女主人背後發洩了出去。她覺得她的貪求心理由於夫人的這次歸來被非法地偷走了,熱情服侍男爵所享受到的歡樂被剝奪了,她又被推回了廚房和灶台邊,那個親切的名字「雷潑萊拉」也被取締了。因為男爵需要特別留神,不能在夫人面前表示出半點對克萊岑莎的好感。但有時,當他因為經過惱人的大吵大鬧覺得累了,需要某種安慰,想透一透空氣的時候,他就悄悄地跑到廚房裡去找她,他在一個硬木凳上坐下,就會脫口說道:「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這位被她奉若神明的先生到她身邊來,以便從過度緊張的處境中尋求解脫,這是雷潑萊拉最愉快的時刻。她從來都不敢回答或安慰他一句話;她坐在那裡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只是有時用一種表示細心傾聽的目光,又憐憫又痛苦地朝這位變成了奴隸的神看上一眼,這種無言的同情使他感到很舒暢。但過一會地離開了廚房,她便勃然大怒,又馬上皺起眉頭,她的手憤怒地重重地拍打著沒有抵抗能力的豬肉,哪裡啪啦地刷洗盤碗刀叉,發洩憤怒。

  夫人歸來後越來越鬱悶的氣氛終於釀成了一場風暴:在一次陰森可怖的吵鬧中,男爵最後實在忍無可忍,喜地擺脫了小學生般的恭順、冷淡的態度,一躍而起,把門啪噴一撞走了出去。「現在我真是受夠了,」他怒氣衝衝地喊著,震得每間屋子的窗玻璃都顫巍巍地錚錚作響。還在盛怒末消、滿臉漲得通紅的時候,他就跑出來,進了廚房,沖著那個像一張拉滿的弓似的發抖的克萊岑莎說:「馬上去把我的箱子和獵槍拿來。我要打一個星期獵。在這個活地獄裡,就是魔鬼也一天都忍受不下去:非得徹底完結不可了。」

  克萊岑莎興奮地瞧著他:現在,他又是她的主人了。於是格格地響起了粗野的笑聲:「先生您是對的,是非得徹底完結不可了。」她滿腔熱忱,匆匆忙忙地走進一個個房間,飛快地從櫃子裡和桌子上抓著一切必備的東西。這個野人的每根神經都因情緒過分激動而不停地顫抖。

  然後,她便親自把箱子和獵槍扛下去放在車子裡。但當他想找一句話,對她的熱心照料表示感謝時,他的目光卻嚇得縮了回去,因為在她那福皺重疊的嘴唇上又出現了咧著大嘴的惡意的笑容.他一見她這樣笑總不免大吃一驚。他一見她這樣偷偷看他,便不由得想起一匹馬在準備跳躍時那拳身勾腿的姿態。但這時她已經又俯下身來,親呢得超出了主僕的界限,用沙啞的聲音悄悄地說:「先生您一路保重,我會料理好一切的。」

  三天以後,一封緊急電報把男爵從打獵的地方叫回來了。在火車站上迎接他的是他的表兄。第一眼,這個心神不寧的男爵就看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因為表兄的目光躲躲閃閃的,有些失常。聽過幾句事先斟酌好的話,他知道了:原來是人們早上發現他的妻子死在床上了,整個房間都充滿了煤氣。他表見告訴他,遺憾的是已經排除了工作疏忽發生事故的可能,因為現在是五月份,煤氣爐早就不用了,自殺的意圖看得很清楚,就是不幸的死者夜裡服了烈性安眠藥「維羅那爾」。此外,那天晚上只有廚娘克萊岑莎一個人在家,據她說,她聽見那個不幸的死者夜裡還到前廳去過,顯然是故意把關得好好的煤氣罐打開了。根據這個陳述,陪同前來的法醫也就宣佈了排除任何事故的可能性,確認屬￿自殺。

  男爵渾身哆喀起來。當他表兄提到克萊岑莎的證詞時,他覺得手上的血液都突然變冷了:

  一個不快的討厭的想法像一陣噁心一樣從他心裡直往上湧。但他盡力把這種不斷增長的惱人的感覺壓了下去,任憑他的表兄把他帶到家裡。屍體已經抬走了,他的親友臉色陰沉地坐在會客室裡:他們的弔唁冷若刀光。他們以一種告發的口吻說:必須強調指出,這件「醜聞」可惜已經掩蓋不住了,因為早上女僕就尖叫著「夫人她自殺了」,從樓上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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