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雷潑萊拉 | 上頁 下頁


  這個名字不過是一個人們取樂的插曲。但通過靈機一動的巧妙的構詞,這個未來的歌劇女主角用這個名字給這個奇特的女人披上了一件真正神奇地合體的語言的外衣。因為踉達邦特寫的那個共享歡樂的同謀雷潑萊羅相似,這個不懂愛情的僵化了的老處女對她主人的尋花問柳同樣感到了一種異常自豪的歡樂。難道她的快樂只是因為每天早上發現那個極端可恨的夫人的床時而被這個、時而被那個年輕的身體滾得亂糟糟的,留下了通好的痕跡,或者說是因為在她的感官裡也麻酥酥地接受了一種秘密的共同享樂——不管怎麼說,這個極虔誠極冷漠的老處女是表現出了一種盡心為她主人的那些風流韻事服務的熱情。她那操勞過度的、由於幾十年的勞動而失去性要求的身體,早就沒有什麼性衝動的壓抑感了,幾天以後她就眯縫著眼睛目送第二個,接著便是第三個女人走進了寢室,她高興技這個皮條,因此心裡舒舒服服的,覺得很溫暖:像泡菜汁一樣,對這種色清氣氛的瞭解和它的刺激性感的香水味影響了她沉睡的感官。克萊岑莎真的變成了雷潑萊拉,像那個快活的小夥子一樣好動,活潑,有朝氣;稀奇的特點顯露出來,仿佛被這種難耐的同感所激起的不斷上漲的熱情驅趕著她一般,在她身上出現了各種小動作,狡猾的行為和為瑣事盤算,出現了某些偷聽,好奇,窺詞和魯莽的行為。她在門邊竊聽,從鎖孔偷看,又搜查房間又翻床,剛剛嗅到一個新的獵獲物,就像有一種古怪的感情衝動出現了似的,在樓梯上跑上跑下。慢慢地,這種蘇醒狀態,這種好奇的、想看新鮮事兒的同情心理,使她脫離了先前那種像裹了一層木頭外殼似的昏睡狀態,變成一種有生氣的人。使周圍的人個個感到詫異的是她突然善於跟人交往了,她跟女僕們一起聊天,粗言粗語地跟郵差開玩笑,開始插進去跟女店員喋喋不休地說長道短。一天晚上,院子裡的燈都熄了,女僕們聽到對過房間那扇以往早已靜默了的窗裡有人在低聲哼著一支奇特的歌曲:克萊岑莎在笨拙地操著半高的粗糙的嗓音唱著一支阿爾卑斯山裡人的歌曲,就像她們那些深山牧女夜間在草場上哼唱一樣。那單調的曲子是用完全破碎了的聲音顛顫出來的,因為嘴唇不靈活而走了調;但是可以肯定:那聲音是十分動人的,而且充滿異鄉的情調。自童年時代以來,克萊岑莎還是頭一回又試著開口唱歌,而在那從與世隔絕的歲月的黑暗猛烈向光明升起的結結巴巴的聲音裡,確實隱藏著一些扣人心弦的情感。

  這個愛慕他的女人心中的這種奇妙的變化,她的那個不自覺的引發者男爵看到的比誰都少,因為有誰回身去看過自己的影子呢?你知道她總是尾隨在後,跟著你的腳步一聲不響地走,有時為了滿足你還沒有意識到的願望,快步趕到你前面去,但是,你對她的一言7行的觀察,對從這種異常變化中來的那個大寫的「我」的認識,又是多麼少啊!男爵沒有發現克萊岑莎的變化,他只覺察到了她願意伺候他,完全是默不作聲的_,令人信賴的,甚至可以說是肯於犧牲一切的。正是這樣的默不作聲,在一切二人獨處的場合也保持這樣心照不宣的距離,使他感到格外愉快;有時,他像撫愛一條狗似的隨便跟她說上幾句貼心的話,隔三插五一地也跟她開開玩笑,大大方方地掃一下她的耳垂,送給她一張鈔票或戲票,——對他說來這都是小意思,是他無意中從背心衣袋裡掏出來的,但對她卻成了珍貴的紀念品,她懷著崇敬的心情把這些東西放在她那只小木箱裡保存起來。慢慢地,他養成了習慣,老是當著她的面自言自語地考慮事兒,甚至把一些難辦的事交給她去辦,——他對她的信任越大,她便越感謝他,越熱心服侍他。在她身上逐漸顯露出一種奇異的偵察、尋找和感覺的本能,像狩獵般探察他的一切願望,甚至把事情辦在這些願望表現出來之前;她的整個生命、追求和願望仿佛離開了自己的肉體,轉移到了他的肉體裡去。一切她都用他飽眼光來觀察,用他的耳朵來傾況出於一種近乎罪惡的熱情,她跟他分享著他的一切喜悅和偷情的歡樂.每當一個新的女性跨進門來,她都顯得很愉快,但又帶著失望的神情,好像忍受著意料之中的侮辱;如果他晚上不帶情人回來,那麼,她從前那樣昏睡的思想就會像先前只用兩隻手工作一樣,敏捷地活動起來,於是便從她眼裡一閃一閃地射出一道新的敏銳的光來。一個人本來像一匹終日奔走、勞累過度的馱馬,現在醒來了,但這個人沉悶,一孤僻,又狡猾又危險,整天冥思苦想.隨時準備玩弄陰謀詭計。

  有一天,男爵回來得比平常早,走到過道裡他驚奇地停住了腳步:難道那怪聲怪氣的吃吃的爆笑和哈哈的笑聲,真的是從那間一向寂然無聲的廚房裡發出來的嗎?而克萊岑莎,兩手斜拽著圍裙擦來擦去,從半開的門裡路出來,顯得很大膽,同時又很尷尬。「請原諒,尊貴的先生,」她不安地瞅著地面說。「糕點鋪掌櫃的女兒在屋裡……一個漂亮的姑娘……她早就想跟您認識認識了。」男爵吃驚地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不知怎樣表態才好:是對她這厚顏無恥的親熱舉動表示氣憤呢,還是對她的好意的誘人上鉤的行為表示感興趣?最後還是他的男人的好奇心占了上風,他說:「叫她來,讓我看看吧!」

  這個少女,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十六歲的金髮女郎。雷潑萊拉好說歹說勸她過來,並且一再心急地向前推著她,她才紅著臉走出門來,但一來到這位講究的先生面前就又笨拙地轉過身去了,實際上,她在對面的店鋪裡常常懷著半孩子氣的欽佩心情觀察他。男爵發現她很美、便請她到他屋裡去一起喝茶。這個姑娘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接受這個邀請,便回過身去找克萊岑莎;但她已經趁人不注意趕忙跑到廚房裡邊去了。這樣一來,這個被誘進豔遇情境中的少女無可奈何,只好紅著臉,好奇地接受了這個有危險性的邀請。

  大自然的變化總是緩慢的:雖然有一種反常的荒唐的熱情從這個思想僵化、感覺遲鈍的生物體內喚起了某種精神活動,但克萊岑莎的這種新學會的偏狹的思想活動仍然超不出眼前的範圍,好像一直離不開那動物的短視的本能一樣。克萊岑莎像著了魔似的沉面在癡情中,百般殷勤地服侍著她盲目迷戀的先生,竟把不在家的夫人忘得一乾二淨。因此,她的覺醒便顯得更驚人了:男爵愁眉不展,一臉怒氣,手裡拿著一封信,走進來關照她把屋子收拾停當,因為他夫人明天就要從療養院回來了;克萊岑莎臉色煞白,嚇得目瞪口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這個消息好比一把鋼刀捅進了她的心窩。她只是呆呆地,呆呆地瞪著眼睛出神,仿佛她什麼也沒有聽懂。這一聲霹雷使她的臉像被撕裂了似的,顯得那樣的不可名狀,那樣的嚇人,男爵覺得有必要用一句親切的話來安慰安慰她,他說:

  「我看得出,你也很不高興,岑莎。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於是,她那呆滯的臉上又有了一點生氣。一陣劇烈的痙攣從內。已深處出現了,它好像從五臟六腑中升上來一樣,慢慢地把她剛才那蒼白的臉頰染上了一層暗紅色。有一種東西,好像被心臟激烈的跳動抽出來似的,非常緩慢地湧了上來:咽喉被擠壓得不停地顫抖。最後,它終於經過喉頭,從緊咬的牙關甕聲甕氣地沖了出來:「也許……也許……會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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