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雷潑萊拉 | 上頁 下頁


  在這段時間裡,家裡的種種不和總要引出男爵夫婦之間的一些不愉快的場面。那一週一周變得更加激動的夫人的興奮心理很可能也跟克萊岑莎的不自覺地搬弄是非的怨氣有關。由於漫長的孤獨生活而變得神經脆弱,再加上她丈夫的冷淡和僕人們可恨的敵意所激起的憤怒,這個倍受折磨的女人精神越來越失常了。給她用澳劑和烈性安眠藥『維羅那爾』,也毫不見效;後來經過會診,她的過分緊張的神經末梢分裂得更厲害了,她無緣無故地就會大哭大鬧,歇斯底理髮作一陣子,然而沒有一個人對她表示一絲一毫的同情,也看不到一個好心人出面幫助她的跡象。末了,請來的大夫只好建議她到療養院去休養兩個月。這個建議被那位一向冷漠無情的丈夫突然如此熱心地採納了,結果弄得這位夫人又起一了疑心;開初極力反對,但最後還是決定去了,讓侍女陪伴她,而讓克萊岑莎一個人留在這個寬大的寓所裡侍候主人。把這位高貴的主人託付給她照顧的消息,就像給克萊岑莎打了一針興奮劑,使她的遲鈍的感官興奮起來。像人們搖動一只有魔力的瓶子一樣,她整個生命的活力似乎都被猛烈地搖得混亂不堪了,這時便有一種秘密地沉在心底的熱情浮了上來,她的一舉一動全都煥然一新了。那神志不清的表現,那遲鈍的動作突然開始從她那凍僵了的肢體中融化了,消失了;自從這通了電一般的消息出現以來,好像她的關節也靈活了,步子也又快又輕了。她在各個房間裡跑來跑去,在樓梯上跑上跑下,剛剛著手準備旅行,她就主動地裝好了所有的箱子,親手抱起這些箱子送到車裡去。

  當深夜時分男爵從火車站回來時,他把手杖和大衣交到這個幹完了活現在急忙來迎他的女人手裡,輕鬆地歎了口氣說:「總算打發走了!」這時,發生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因為突然之間在克萊岑莎一向像動物一樣從不發笑的多皺的雙唇四周開始用力拉開來伸展出去了。嘴變歪了,咧開了,突然從她那癡呆呆的發光的臉中間湧現出一絲動物般的無所約束的傻笑來。一看到這個情形,男爵都驚呆了,對這種使他極不舒服的親昵表示他感到很羞愧,於是便一聲不響地走進了他的房間。

  但這刹那間的不舒服很快就過去了,翌日,這兩個人,主人和女僕,就被一種無語相通的共同呼吸和快意的無拘無束聯在一起了。夫人不在,好像頭頂上的一團雲消散了似的,整個氣氛都換了樣:這個擺脫了束縛的丈夫幸運地免除了不斷作解釋的義務,頭一個晚上就很晚才回到家裡,而克萊岑莎的默默無言的熱心服侍恰好跟他夫人的能說會道的接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克萊岑莎又激情滿懷地投入了日常的勞作,她起得特別早,把一切都刷得閃閃發光,像著了魔似的把門窗的把手都擦得很亮,像變戲法似的端來了美味佳餚,尤其使男爵驚詫的是,他在頭一頓午餐桌上發現專門為他選出了一套往常只在特別宴會時才從銀器櫥裡取出來用的貴重的餐具。通常他並木留心,但現在他卻沒法不注意這個特殊的人表現出來的這種小心謹慎的、簡直是體貼入微的照顧了;他一向心地善良,沒有再掩飾他的滿意心情。

  他翻動著她做的飯菜,時不時地說一兩句親切的話。而第二天早上,那天是他的命名日,當地看到一個做得非常藝術的、有他名字開頭大寫字母的、上面撒了糖的圓形大蛋糕時,他縱情大笑著對她說:「你會把我寵壞的,岑莎!要是我夫人回來了,上帝保佑,我可怎麼辦呢?」

  還好,他總算在一定程度上對自己約束了那麼幾天,然後才拋棄了最後的一些顧慮。他從她的多種表示看出她不會洩露機密,便又像單身漢那樣開始在自己的寓所裡過起舒舒服服的日子來了。妻子走後,他單獨生活的第四天,他把克萊岑莎喊去,不作詳細的說明,只是漫不經心地吩咐她晚上準備好一頓兩個人的夜餐冷食就可以去睡覺了;其餘一切都由他自己去辦。她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眨一眨眼,很難猜得透這些話的本意是不是印入了她的大腦。但是.她對他的本來意圖理解得多麼好,他很快就又高興又驚奇地發覺了,因為他深夜看完劇帶著一個嬌小的歌劇院女學生回來時,不僅發現桌子整理得非常雅致,上面還點綴著鮮花,而且在他的臥室裡見到旁邊那張床也鋪上了,真叫人喜歡得不得了,綢睡衣和他夫人的拖鞋也早早地準備下了、這個掙脫了枷鎖的丈夫不免覺得這個女人如此心領神會地加意照顧真是有點好笑。這樣,在這個忠實可靠的知情人面前的一切障礙便自行瓦解了。早上他拉鈴喚她來,讓她幫他的嬌滴滴的小寶貝穿衣服;於是,二人之間的默契便完全建立起來了。

  在這些日子裡,克萊岑莎還得到了一個新的名字。那個活潑可愛的年輕的女演員,她正在學愛爾維拉女士的一段唱腔,總喜歡德皮笑臉地管她的情人叫唐橫,有一次她嘿嘿地笑著對他說:「把你的需潑萊拉叫進來吧!」這個名字使他很開心,那是因為他老是那麼怪聲怪氣地模仿這個枯瘦的蒂羅爾女人。於是,從此以後,他就只喊她雷潑萊拉了。克萊岑莎頭一回聽到這個名字時呆立在那裡覺得很奇怪,但後來卻喜歡上這個名字的好聽的聲音了,雖然這個名字的意思她一點兒也不瞭解。她興高采烈地把這次重新命名看作是一次加封貴族稱號:

  每當那個浪蕩哥兒這樣喊她的時候,她那薄薄的嘴唇就咧開來,露出一大排褐色的馬一般的牙齒,顯出低聲下氣的樣子,活像一條狗搖著尾巴擠到眼前去聽候這位高貴的可愛的主人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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