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雷潑萊拉 | 上頁 下頁


  在克萊岑莎的「生活裡,偶然事件發生的外部原因就像她本人不惹人注意一樣,是披著一層外衣的:間斷了十年以後,國家又心血來潮,要進行一次人口普查,為了精確地填寫每人的情況,向各家各戶分發了一極複雜的登記表。男爵對僕人們最起碼的按正確語音書寫的能力很不放心,他寧願親自動手填寫表格。為了這件事,也把她叫到他房間去了。當他問起她的名字、年齡和出生地時,他發現,作為那個地區主人的熱情的獵手和朋友,他恰恰常在她那個阿.爾卑斯山的一角打羚羊,而且正是她家鄉村落裡來的一個嚮導陪了他兩個星期之久。令人奇怪的是,說來說去原來這個嚮導恰巧還是克萊岑莎的舅舅,男爵的興致上來了,竟因這個偶然的巧合又談了好一會兒;談著談著又想起另一件愉快的事,那就是他當時正好在她當廚娘的那個旅館裡吃過一頓味道非常好的烤鹿肉—一所有這一切都是瑣事,但由於存在偶然機遇而顯得格外特別,而對克萊岑莎來說簡直就像一個奇跡,她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了一個瞭解她家鄉的人。她站在他面前,臉紅紅的,心情很激動,笨拙地受寵若驚地彎下腰去。這時他話題一轉,開起玩笑來了,他學著蒂羅爾人的方言,連連問她會不會唱山歌,是不是像男孩子那樣頑皮淘氣等等。最後,因為自己心裡著實高興,他便按照農民最親切的方式,用手掌朝她忍B硬邦邦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哈哈笑著打發她走了:「現在去吧,親愛的克萊岑莎,看來還得給你兩克朗,因為你是從齊勒塔爾來的。」無疑,這件事就其本身的含義而言並不是感情衝動和值得注意的表現。但這五分鐘的談話對這個遲鈍的人那魚一般潛在感覺的影響,卻像把一塊石頭投進了沼澤地一樣:先是漸漸地懶懶地形成一些動盪的圓圈,然後這些圓圈就強有力地波動起來,慢慢地到達意識的邊緣。這個終日悶聲不響的女人,多年後竟然第一次跟這樣一個人談到了她自己,命運超出常規為她做了這樣的安排:偏偏是這第一個跟她談話的人,這個生活在這無情的騷亂狀態之中的人,知道她家鄉的山嶺,甚至還吃過一次她親手做的烤鹿肉,而且又像年輕人那樣朝她屁股上來了那麼一巴掌;按照鄉間的說法,這一巴掌本是以最簡潔的方式向女人進行試探和求婚。雖然克萊岑莎連想都不敢想,現在這位衣著講究的高貴的先生會真的是以這種方式向她提出類似的要求,但這種肉體上親昵的舉動確實相當有力地震動了她那沉睡的欲念。

  這樣,由於這次偶然事件的推動,在她的內心深處便開始出現了一種牽引和運動的過程,它一層一層地移動著,到了最後,一種新的感覺先是粗線條地,接著便越來越清楚地顯現出來了,好比突然認識到:有一條狗活動在它周圍的所有那些兩條腿的人中間,不料有一天,這些人之中的一個競宣稱做它的主人了;從這個時刻起,它就總跟隨在他身後跑,向這位命運為它安排的上司搖著尾巴或汪汪叫著表示致意,它對他將心甘請願地喉命是從,亦步亦趨地追隨著他的足跡。跟這種情形完全一樣,現在有一種新的東西滲入了克萊岑莎的麻木不仁的生活範圍,從前這個範圍裡只有金錢、市場、灶台、廚房和床鋪這五個慣常的概念,沒有任何餘地;這個新東西要求佔有空間,它就乾脆用力把從前的一切東西擠到一邊去了。她懷著農民那種一旦把什麼抓住就死也不肯放手的佔有欲,把這個新東西深深地拉進她的肉體,一直拉到她那充滿欲念的混亂而又遲鈍的感官裡。當然,經過一些時候,這個變化才明顯地表現出來;最早的那些跡象一點也不顯眼,比如:她撣男爵的衣服,刷他的鞋,總是熱情洋溢,分外精心,而把男爵夫人的衣服和鞋帽全都轉給了那個收拾屋子的使女去照應。另外,時常可以在過道和前室裡見到她,剛剛聽到外面門鎖咋唯一響,她就趕忙喜滋滋地迎出去接他的大衣和手杖。伙食呢,她加倍小心,甚至特地為了搞到一盤烤鹿肉,不辭辛苦地一路打聽到大市場去的路。就是在她那外罩的衣服上也看得出格外細心的徵象。

  過了一兩周,她的新感覺的這些最初的苗頭才好不容易從她的內心世界沖了出來。大概又過了好幾周,第二個思想才從第一個內心衝動中滋生出來,從不穩定變得內容清楚,意義明確。這第二個感覺只不過是第一個感覺的補充而已:一種對男爵的妻子,對那個可以跟他一起住、一起睡、一起說話、但對他卻不像她自己那樣虔心敬重的女人的仇恨,這種仇恨起初還是模模糊糊的,但慢慢地就變成了不加掩飾地、赤裸裸地流露在外的仇恨。也許是因為她——無意中,現在是更留神地——一捲進了那神聖的主人受他瘋女人無恥淩辱的一場人難為情的戲裡去,也許是因為跟他的令人欣慰的親近相比,對那個受北德思想束縛的女人傲氣十足的疏遠感覺更強烈,她總是突然之間便相當倔強地來對抗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並且含著刺入的敵意沒完沒了地旁敲側擊、惡言惡語。因此,男爵夫人總得至少按兩次鈴,才能把故意慢吞吞、一臉不願意的克萊岑莎喚來,而她那高高聳起的肩膀總是一開頭就表示堅決頂牛了。什麼差事和囑託她都沉著臉接受,弄得男爵夫人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沒有;如果為了慎重起見再問一遍,只能看到她不耐煩地點點頭,或聽到她鄙視他說一聲「我聽見了」作為回答。要麼就是在夫人馬上就要去看戲急匆匆地從這個房間跑到那個房間時.一把重要的鑰匙忽然不見了,過了半個鐘頭才意想不到地在一個角落裡找著。夫人的信件和電話,一般她都置之腦後不理不睬;追問她時,她一點遺憾的表示也沒有,只是氣哼哼地生硬地回她一句「可巧我忘了」。她並不抬頭看她的眼睛,說不定她正是怕抑制不住內心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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