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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個女人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著她,好像在盤算她的身上有什麼值錢東西似的。

  「喏……比方說這枚戒指……把它當出去,不就結了。當然對首飾我並不怎麼在行……我從來就一件首飾也沒有……但四百克朗,我相信是可以抵押到的……」

  「當戒指?」依萊娜太太突然尖叫一聲。這是她的訂婚戒指,她惟一不曾摘下來的戒指,上面鑲著一枚很值錢的珍貴而美麗的寶石。

  「喏,到底為什麼不行呢?我把當票給您送來,您什麼時候想贖就什麼時候把它贖回來。您不是又把它弄到手了嗎。我不會把它留在手裡的。像我這樣一個窮女人要這麼一個貴重的戒指有什麼用呢?」

  「為什麼你要跟蹤我?為什麼你要折磨我?我不能……我不能。這一點你必須理解……你看到我已經盡我的可能做了。這一點你可必須理解。你可憐可憐我吧!」

  「還沒有一個人可憐過我呢。我差一點兒沒餓死。為什麼偏偏要我來憐憫您這樣一個有錢的夫人呢?」

  依萊娜想要狠狠地回擊她一下。恰在此刻,她聽到外面有人關門,——她的血液都凝結了。這肯定是她丈夫從辦公處回來了。她連想都沒想,就從手指上把那枚戒指抹下來,塞給在跟前等著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飛快地把它藏了起來。

  「您不要害怕。我走了。」那個女人點了點頭,同時,她滿意地發現依萊娜產生了一種無名的恐懼,正心情緊張地朝前廳側耳細聽,從那裡果然清楚地傳來了男人的腳步聲。她開開門,向走進屋來的依萊娜的丈夫問了聲好,就走掉了;他呢,抬眼看了她一小會兒,仿佛對她並不特別注意似的。

  「一位太太,是打聽事的。」那個女人走出去,門一關上,依萊娜就有氣無力地解釋道。最嚴重的一刹那總算平安地過去了。她的丈夫沒有應聲,他安詳地走進擺好午飯的那個房間。

  依萊娜覺得,她手指上那個一向有涼絲絲的指環保護著的地方好像空氣在燃燒似的,似乎每個人都必定要像看一塊烙痕般朝她手指上那個光禿禿的地方望去。在吃飯的時候,她老是掩藏那只手;她一邊這麼做,一邊譏笑自己那種非常敏銳的感覺,那就是她丈夫的目光不停地對著她的手掃視,手挪到哪裡視線也跟到哪裡。她千方百計她想引開他的注意力,不間斷地提問題,力圖使談話滔滔不絕地繼續下去。她說呀說的,一會兒對他,一會兒對孩子們,一會兒又對家庭女教師,她一再用微弱易燃的火花點燃談話的火焰,但氣總不夠用,胸中一再出現憋氣的現象。她試著裝出高興得忘乎所以的樣子,想誘引別人也都歡欣雀躍起來,她挑逗著孩子,煽動他們相互鬥毆,但他們並沒有打起來,也沒有笑;她自己有這樣的感覺,想必在她的快活舉止裡有什麼不對頭的東西使別人不由得感到詫異。她越盡力去做,她的嘗試便越不見成效。最後她疲倦了,也就一聲不響了。

  別人也都沉默不語;她只聽得見盤子的叮噹聲和越來越明顯的恐懼的心跳聲。這時,他丈夫突然說道:「今天你把戒指弄到哪兒去了?」

  她嚇得周身一顫。心裡冒出一句話,像用相當大的聲音說:完了!但她還本能地防守著。她覺得,現在應該把一切力量都集中起來。只是找出一句話,一個詞。只是再找到一個謊言,最後的一個謊言。

  「我……我把它送到外面擦洗去了。」

  好像是為了加強這句假話,她果斷地補充說:「後天我就把它取回來。」後天。現在她把自己的手腳捆住了。如果她取不回來,這個謊非破產不可,她自己也不能倖免。現在她是自己給自己提出的期限,所有這些亂糟糟的恐懼心理現在突然使入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一種因意識到事情很快就要結束而產生的愉快感覺。後天:現在她知道她的期限了,感到從這既定事實裡產生了一種奇特的壓倒了恐懼的安寧。從內心深處升起一種東西,一種新的力量,求生的力量和尋死的力量。』

  她堅信事情很快就要完結,便感到心中的一切都意想不到地豁亮起來。心慌意亂奇妙地讓位于清醒的思維,恐懼讓位於一種她本人業已陌生的清澈的安寧,多虧這樣她才一眼看清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事體和它們的真正價值。她估量自己的生活,覺得它畢竟沒有完全失去意義,如果她要保持這種生活,而且使它在新的高度上變得更有意義,這一點她是在這些充滿恐懼的日子裡認識到的,如果還能夠沒有污點、沒有恐懼、沒有謊言地重新開始生活,她是很願意的。但是要以離了婚的女人、醜行昭著的的身份生活下去,對此她卻實在沒有這種氣力了,同時對繼續幹那種花錢購買時間有限的安寧的冒險勾當也完全厭倦了。她覺得,反抗麼,現在已經是不能設想的了,結局臨近了,被她丈夫、被她的孩子們、被她周圍的一切、包括她自己所拋棄,已經迫在眉睫了。從一個隨時都會出現的敵手眼皮底下逃走,是不可能的。可靠的出路是承認。但她決不能,這她現在很明白。只有一條道路是暢通的,但一踏上這條路就永遠也回不來了。

  第二天上午,她把信件全燒了,按部就班地幹起各種瑣事來,但她卻儘量避免見到孩子們,乃至她所喜愛的一切。她現在一心想的是,生活千萬不要再用尋歡作樂來她,千萬不要使她空猶豫,破壞她的既定決心。於是,她便又走上街頭,想最後碰一碰運氣,現在她竟願意,簡直是渴望碰到那個敲竹槓的女人了。她又一步不停地穿過一條條大街,但再也沒有以前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了。她已經從內心裡懶得抗爭了,她走呀走的,像履行職責似的走了兩個小時。什麼地方也見不著那個女人。但失望不再使她感到痛苦了。她是這樣地渾身無力,簡直不再想見到她了。她仔細地瞅著人們的臉,她覺得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所有的人都是無用的,可以說是沒有生命的。所有這一切不知怎麼已經變得遙遠了,消逝了,不再屬￿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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