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恐懼 | 上頁 下頁


  「我說不清,只覺得,好像你會把這些天的事情都跟我講的。一件只跟你我有關的事。我們現在就只是兩個人了,依萊娜。」

  她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好像在這嚴厲而又模糊的目光下進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她想,現在一切都會好起來了,只是有一句話她需要說出來,就是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寬恕我吧。」他不會問為什麼的。但是,燈光為什麼亮著呢,那大膽的,無禮的,好奇的燈光?在黑暗裡她倒會說出來的,她感覺到了這一點。但這燈光卻使她失去了勇氣。

  「噢,真的什麼也沒有?你根本什麼也沒有要跟我講的嗎?」

  這多麼可怕,他的聲音多麼柔和啊!她從來沒有聽他這樣說過話。但這燈光,這吊燈,這昏黃的貪婪的光,叫人有什麼辦法呢!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你想到哪兒去了,」她嘿嘿地笑著,對自己的尖聲細語也大吃一驚。「難道因為我覺睡得不好就有什麼秘密不成?到頭來是什麼風流韻事吧?』』

  這話聽起來多麼荒謬,多麼不真實,她自己心裡也不免微微發抖了。她對自己怕到了極點,於是,她不知不覺地移開了目光。

  「那末,你好好睡吧。」他極快地了這麼一句話,相當尖刻,聲音都完全變了,像一聲恐嚇,或者說像惡意的、危險的嘲笑。

  隨後,她熄了燈。她看見他那白色的身影消逝在門框那裡,無聲的,慘然的,活像一個夜間的魔怪。門關上了,她覺得好像是一個棺材封了蓋。她感到所有的生靈都死盡了,只在她那空洞而麻木的身體裡有一顆心怦怦地猛烈地衝擊著她的胸膛,每一跳動,都疼上加疼。

  第二天,他們正一起坐在那裡吃午飯——孩子們剛剛打過架,被申斥了一頓才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使女拿來了一封信。是寫給尊貴的夫人的,人還在等著回音呢。她不勝驚異地細看了一下生疏的筆跡,急急忙忙拆開了信封,剛看個開頭,臉色就刷的變得煞白。她一躍而起,等到從別人詫異的神情上看到她的慌張會成為洩露機密的輕率行為時,她就更害怕了。

  信很短。一共三行字:「請您立刻給送信人一百克朗。」沒有簽名,沒有日期,全是明顯偽裝的筆體,只有這麼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命令。依萊娜太太跑到她的房間裡去取錢,但她鑰匙放在櫃櫥裡忘了地方,她心急手忙地拉開所有的抽屜來回亂翻,最後終於找到了它。她索索發抖地把鈔票折疊起來裝進信封,親自到門給了等候回音的僕人。她完全是下意識地做著這一切,好像在夢游,根本不容有半點猶疑的餘地。過了一會兒——她離開還不到兩分鐘——她就又回到那間屋子裡去了。

  所有的人都不做聲。她羞怯不安地坐下來,正想臨時找一個什麼藉口,卻驚恐萬狀地發現:她好像遭了雷擊,被這意外事件搞昏了頭腦,竟把那封展開的信擱在她的盤子旁邊了,這時,她的手抖動得特別厲害,她不得不趕快把舉起來的杯子放下。偷偷地一伸手,她把那張便條揉做一團,但當她順手把它塞進衣袋時,她抬眼碰到了她丈夫那恨不得鑽透人心的、嚴厲而又痛苦的目光,這樣的目光她還從來沒見他有過。現在才幾天他就用這種目光多次突如其來地狐疑地瞪著她,這使她感到內心深處都在戰慄,不知怎麼應付才好。那回跳舞的時候他就用這樣的目光盯視過她,這目光跟昨夜睡夢中那把鋼刀閃爍的光芒一模一樣。她想尋找一句話,打破這緊張的沉默,這時,一個早已忘卻了的回憶突然浮現在她的腦際。那就是她丈夫曾經說過:作為律師,面對著一個預審法官,他的訣竅就是在審訊過程中裝作眼睛近視,埋頭查閱案卷,以便隨後在聽到真正關鍵性的問題時閃電般地抬起眼睛,目光就像舉起的一把匕首刺入被告人的突然驚縮的心窩,而那被告人也就在這注意力集中的有如耀眼閃電照射的目光逼視下失去自製,使那精心編造的謊言徹底破產。難道現在他要親自來試一試這種危險的訣竅嗎?她知道,因為職業的關係,他心裡蘊藏著極大的心理學家的熱情,這熱情是遠遠超出了法學要求的,想到這裡,她不禁嚇得直發抖,而且越抖越凶。一個刑事案件的偵破、審理和宣判,他做起來就像別人賭博和戀愛一樣著迷,在進行心理感覺跟蹤的這幾天裡,他整個內心都是熱情洋溢的。一種灼人的焦躁不安,促使他夜間常常搜尋到種種被遺忘了的事,使他外表上漸漸變得鐵面無情了。他吃得少,喝得也不多,只是一個勁兒地吸煙,話語也儘量節省,仿佛留待法庭上用。她曾在法庭的律師總結發言時看見過他一次,後來再沒見過。,那時她真被他那陰森可怖的,他講話時惡毒的語氣和他臉上那種鬱悶、悲苦的神色驚呆了。她覺得現在在他凜然皺起的眉宇間那直勾勾的目光裡又突然發現了那種臉部表情。

  所有這些被遺忘了的記憶都在這一秒鐘時間內湧現了,妨礙她越來越難於說出流到嘴邊的話。她一聲不響,她感到這沉默是很危險的,於是她就變得更心慌意亂了。幸而午飯很快就吃完了,孩子們跳起來,快活地大聲喊叫著沖進側室,那縱情的歡叫家庭女教師怎麼也壓不下去。她丈夫也站起身來,邁著沉重的腳步,目不轉睛地走進側室。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