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恐懼 | 上頁 下頁


  「好。」他的聲音顯得那樣生硬,那樣無情。他先走了。她又看見了那寬寬的、嚇人的頸項。人們幫她披上大衣,但她還是覺得冷。他們默默地並排坐在車裡。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她模模糊糊地感到正面臨著一種新的危險。現在她遭到了內外夾攻。

  這天夜裡,她做了一個惡夢。一種陌生的音樂響起,一個客廳又明亮又高大,她走了進去,許多人和各種顏色跟她的動作混雜在一起。這時,有一個年輕入沖到她跟前,拉起她的胳膊,於是她便跟他一起跳起舞來;這個年輕人她覺得認識,可又沒完全看出是誰。她感到很舒暢,很輕快,一種獨特的音樂掀起的波濤她舉了起來,她覺得兩腳離開了地面,就這樣飄飄蕩蕩地跳著穿過了很多大廳。每個大廳裡的金色的燈架掛得高高的,像燭光似的閃耀著微弱的火苗,牆挨牆有許多面鏡子在沒完沒了的反射中把自己的笑臉拋過來又帶到遠處去。舞跳得越來越熱烈,音樂奏得越來越灼人心窩。她發覺那青年跟她挨得更緊了,他的手埋藏在她的裸露的臂膀裡,她不免因這充滿痛苦的歡樂而悲歎,現在,她跟他四目相對了,這才覺得認出了他。他使她想起一個演員,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她就暗暗地狂熱地愛過他;她剛想高高興興地說出他的名字,但他用一個熱烈的吻堵住了她的低聲呼喚。就這樣,嘴唇膠合在一起,相互擁抱著宛如變成了一體,他們像被一陣幸運的風托起來了似的,飛過那些大廳。一面面牆像急流般掠過,她不再感到有那浮在空中的頂棚,此時此刻,她身心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仿佛手腳上的鎖鏈全被砸碎了一般。就在這時,突然間有一個人扳了一下她的肩膀。她驀地停住腳步,音樂也隨之戛然而止,燈火熄滅了,黑魃魑的牆壁緊逼過來,那個舞伴不見了。「把他我,你這個女扒手!」那個可怕的女人喊道,——一點不錯,就是她!她的喊聲震得四壁發出刺耳的轟鳴,而那冰冷的手指又緊緊地扣住她的手腕不放。依萊娜奮身反抗,同時聽到自己在叫喊,是一聲驚恐中慌亂的尖叫,但那個女人更有勁,扯下了她的珍珠項鍊,同時把她的上衣撕下了半邊,使她的胸脯和臂膀全都裸露出來,上面只搭著向下垂掛的撕碎的布片。忽然,人們又來了,他們在不斷增長的喧鬧聲中從所有的大廳裡湧到這裡來,呆呆地面帶譏笑地望著她這個半裸體的婦女和那個正在尖聲喊叫的女人。那女人喊著:「她從我這兒把他偷走了,這個娼婦,這個。」依萊娜不知道身子往哪裡藏,眼光往哪裡看,因為那些人越走越近了,充滿好奇的嘴臉一下子就被她裸露的上身吸引住了,而現在,當她遊移不定的渴求救援的目光避開他們時,她突然看見她丈夫站在暗處的門框裡,右手藏在背後。她大叫一聲,從他眼前逃開,跑過幾個房間,看得眼紅的人群在她身後橫衝直撞,她覺得她的上衣向下滑得越來越厲害,她幾乎都拉不住了。這時,一扇門在她面前砰地開了,她迫不及待地沖下樓去,想脫身,但在樓下又是那個卑鄙的女人穿著毛料裙子張牙舞爪地等在那裡。她跳到一邊,像瘋了似的朝遠處跑去,但那個女人從她身後猛撲過來,她們倆就這樣在夜色中沿著長長的寂靜的街道追逐著,連路燈都彎下腰來譏笑地向她們眨眼。她聽見身後老有那個女人的木板鞋格格地響著,但每當她來到一個街拐角,那裡就跳出那個女人來,在下一條街拐角還是照樣,她埋伏在所有的房子後邊,牆左牆右。她總是先一步守在那裡,簡直是多得不得了,無法超越,她總是從前面跳出來追捕她,依萊娜已經感到兩膝不聽使喚了。不過終於到了她的家,她直奔過去,但當她一把拉開門的時候,她丈夫卻手裡握著一把刀站在那裡用威脅的目光凝視著她。「你到哪兒去了?」他甕聲甕氣地問。「哪兒也沒有去。」她聽見自己說道,可馬上又聽到身邊發出一聲尖笑。「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那個女人突然又站在她身邊了,她狂笑著,譏諷地喊道。她丈夫把那把刀舉了起來。「救命啊!」她喊出聲來。「救命啊!」……她兩眼發直,那驚恐的目光跟她丈夫的目光碰在一起了。什麼……這是怎麼回事?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吊燈閃著黯淡的光,她在家裡躺在自己的床上,原來她是做了一個夢。但她的丈夫幹麼坐在她床邊,像對待一個病人似的瞪眼瞧著她呢?是誰把燈點著了,他為什麼這樣嚴肅、一動不動地坐在這兒呢?她嚇得要死。她不禁朝他的手看了一眼:沒有,手裡沒有刀。她慢慢地從昏沉沉的睡夢中醒來,夢中的景象仿佛無聲的雷電不見了。她想必是了一個夢,大聲說過夢話,他驚醒了。但他為什麼這樣嚴肅,這樣鑽心,這樣無比嚴厲地看著她呢?

  她強作笑臉,說:「怎麼,究竟怎麼了?你為什麼這樣瞅著我?我覺得,我是做了一個惡夢。』』——「是的,你大聲喊過。我是從那間屋子裡聽到的。」

  我喊什麼了,我洩露了什麼呢?她心裡是不是怕他知道了什麼呢?她幾乎連抬眼再看看他的目光都不敢了。但他卻低頭異常安詳、嚴肅地看著她。

  「你怎麼了,依萊娜?你有什麼心事吧。這幾天你完全變樣了。你的生活好像發熱病似的,瘋瘋癲癲,心神不寧,在睡夢裡還大喊救命。」她又勉強地微微一笑。「不,」他堅持下去,「你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你有什麼憂慮,還是有什麼事給你帶來了痛苦?家裡所有的人都看出你變了。你應該信賴我才是,依萊娜。」

  他悄悄地向她身邊挪了挪,她感覺到他的手指在輕輕撫摸她那裸露的胳膊向她討好,他的眼睛裡射出一道奇異的光。她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要求:現在就緊貼到他那健壯的身子上,緊緊地抱住他,把一切都坦白出,他不寬恕她,就不放開他,就趁眼前他看出她的心在受折磨的時刻。

  但那盞吊燈在閃著微弱的光,照亮她的臉,於是,她害羞了。她怕說出那句話。

  「不必擔心,弗裡茨,」她努力微微一笑,她的身體卻從頭到腳都在發顫。「我只不過是有點神經過敏。很快就會過去的。」.她驀地把摟著他的手撤了回來。她望瞭望他,周身抖動了一下,因為他的臉色在電燈光下顯得很蒼白,他的眉頭皺得很緊,好像心裡有什麼犯愁的事。他緩緩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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