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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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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這些話時用的是一種刺痛依萊娜心窩的冷酷無情、惡意中傷的語言。面對這種卑劣言行所表現出來的赤裸裸的冷酷無情,她覺得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的心越抖越凶,害怕那個女人現在又大聲說話,或者她丈夫經過這裡,那樣一來,一切可就全完了。她趕快把手伸進皮手筒,拽出銀絲編織的錢包,把她手指觸到的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 但這一回,那只無恥的手觸到錢的時候,卻沒有像上次那樣順從地慢慢卷起來,而是伸著巴掌在空中擺動著,那張開的手活像一隻野獸的利爪。 「那個銀絲錢包你也乾脆給我吧,免得我把錢丟了!」她嘲弄地撇著嘴,似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補充。 依萊娜凝視著她的眼睛,但只一秒鐘而已。這樣狂妄的、卑劣的諷刺真叫人無法容忍。像產生了一種鑽心的疼痛似的,她覺得有一陣厭惡感穿透了全身。只好走開,走開,不再看這張臉!她掉過臉去,動作迅速地把那個貴重的錢包塞給她,隨即跑上樓梯,好像身後有什麼恐怖的東西追趕著她似的。 她丈夫還沒有回家,於是,她便一頭栽倒在沙發裡。仿佛被打了一錘,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她聽見她丈夫從外面回來的聲音時,才強打起精神,拖著緩慢的步子來到另外一個房間,每個動作都是那樣的無意識,每個感官都是那樣的沒有知覺。 現在,恐怖伴著她留在這所房子裡,沒有一點離開這些房間的意思。在這麼多空虛的時刻裡,那次可怕的相遇的每個細節都像滾滾波濤似的沖進她的記憶;她的處境已經毫無希望,這一點她是心明如鏡的。這個女人知道她的名字和住處——怎麼會如此,簡直不可思議一一,因為她最初的幾次嘗試幹得這麼出色,無疑,她會不擇手段地利用她的知情身份無盡無休地敲詐勒索下去。她的生活恐怕要像壓了一座阿爾卑斯山,不知要壓多少年,怎麼努力,包括最大的努力,也甩不掉這個重負,儘管依萊娜太太有錢,儘管她是一個富有的丈夫的妻子,她也不可能瞞著她丈夫籌措到那麼大一筆錢,一勞永逸地把自己從那個敲竹槓女人的手中解放出來。另外,她從她丈夫的偶然談話和他的訴訟中得知,那些刁鑽無恥之徒的具結和諾言全都一文不值。她盤算著,一個月,或許兩個月,這個厄運還可以躲過去,隨後她家庭幸福的這座外表威嚴的大廈可就非坍塌不可了,叫人略感寬慰的是她確信她很可能把那個敲詐錢財的女人也同時拖進這崩潰的深淵。 厄運是不可避免的,逃避是不可能的,這一點她覺得非常明確。但是會發生什麼事呢?從早到晚她都被這個問題糾纏著。說不定會有一天寄來一封寫給她丈夫的信,她看見他走進屋來,臉色蒼白,目光陰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問她……但以後……以後又會怎麼樣呢?他會怎麼辦呢?想到這裡,這些畫面便突然全都消逝了,消逝在充滿混亂而恐怖的黑暗之中。她想不下去了,所有這一切猜想都搖搖晃晃地陷入無底的深淵。但經過這樣的冥思苦想,有一點她是再清楚不過的:原來她是多麼不瞭解她的丈夫,因此她就預料不到他會幹出什麼事來。她是遵照自己父母的意願嫁給他的,但她並無不樂意的表示,而且還懷著一種幾年後一直未曾淡漠的對他的好感,現在已經在他身邊度過了八年舒適愉快、靜謐幸福的生活,為他生了兩個孩子,有了一個家,還有數不清的肉體溫存的時刻,但是現在,當她問自己他會採取什麼態度時,她才清楚,他在她眼裡是多麼陌生,她對他是多麼不瞭解。現在她才開始從那些能夠說明他的性格的個別特徵來估量他的全部生活。為了找到打開他的心靈密室的鑰匙,現在她正心懷恐懼、小心翼翼地搜索著每個細小的回憶。 因為他不說那句洩露自己內心秘密的話,她只好用探詢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來掃去,這時他正坐在安樂椅裡讀書,周遭閃耀著明亮的電燈光。她看著他的臉,就好像看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想試著用那些熟悉的,然而忽然又變得陌生的面部特徵來說明這個她在八年夫妻生活中因不在意而不曾發現的性格。前額光亮而氣度軒昂,仿佛裡面蘊藏著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嘴卻顯得很嚴厲,遇事決不相讓。一切都表現著典型男子的威嚴特點,精神抖擻,充滿力量。令人驚異的是在這張臉上居然發現了一種美,她懷著一種敬佩的心理靜靜地觀察著他這種若有所思的嚴肅神態,這種明顯的堅強神情。而眼睛呢,裡邊肯定隱藏著那真正的秘密,卻一直注視著書本,躲起來不讓她看。這樣,她只能始終疑惑地凝視著他的側影,似乎那富有生氣的輪廓意味著這麼一句話:寬恕或者詛咒。這個陌生側影的頑強性使她很吃驚,但這個側影的堅定性又使她第一次意識到一種奇異的美。她突然明白了,她是正在用羡慕的神態打量著他,心裡是又愉快又自豪。這時,他的目光離開書本,抬起頭來。她趕快走回濃重的暗影裡,以防她那充滿焦慮的目光引起他的懷疑。 三天她都沒離開這座房子了。她早就心情不快地發現,她當前突然堅守的生活方式已經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因為一般說來,根據她那愛交際的天性,一連好幾個鐘頭或整天呆在家裡,確實罕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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