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恐懼 | 上頁 下頁


  「什麼……你到底想跟我要什麼?……我根本就不認識你……我得了……」

  「走……那是當然的啦……到您丈夫那兒去,走進那個溫暖的小房間,裝扮成高貴的太太,讓僕人給脫大衣……但像我們這樣的一個人誰管你是不是像狗一樣的餓死,當然這跟您這樣的一個高貴的太太是不相干的……就是對我們這樣的一個人,她們那些規規矩矩的夫人也要把她最後的一點東西偷走……」

  依萊娜猛地打定了主意,在一種曖昧的啟示下屈服了,她把手伸到錢包裡,可勁地抓了一把鈔票。「這兒,這是給你的……但你現在要放我走……我決不會再來的……我向你發誓。」

  那個女人惡狠狠地瞪著她,把錢接過去。「沒廉恥的東西」,她同時嘟噥道。依萊娜太太聽到這句話,不禁嚇得一顫,但她看見對方給她讓開了門,便急忙沖了出去,活像一個自殺的人從塔頂噗的一聲落在地上,急促地喘著氣。她向前奔跑著,覺得一個個面孔就像變了形的鬼臉似的從眼前晃過去,她兩眼昏花,拚命掙扎著跑到停在拐角的一輛汽車裡。像扔一個沉重的包袱似的,她把自己的身體甩在靠墊上,隨後她心中的一切就全僵化、不動了,當司機終於吃驚地問這位古怪的乘客要到什麼地方去的時候,她木然地朝他望了好一會兒,她那神志恍惚的大腦才最後明白了他的話。「到南站」,她慌忙順口道,可是想到那個女人說不定會跟蹤她,便又說「快,快,請您快點開!」

  汽車走在路上,她才明白這次相遇使她多麼震驚。她輕輕地動了動自己又僵又冷的像麻木的東西垂在身邊的雙手,忽然周身戰慄起來,好像打寒顫似的。喉頭有苦絲絲的東西往上湧,她覺得噁心,同時產生一種無名的憋人的憤怒,像抽筋一樣抓她的心搔她的肝。最好讓她大喊一陣,或者讓她揮拳大鬧一番,以便擺脫這種像釣鉤紮在大腦裡的回憶所引起的恐怖感;那副帶著嘲諷笑意的粗野的面孔,那股從那個窮女人惡濁呼吸中發出的卑鄙齷齪的氣息,那張充滿仇恨緊對她臉一個勁兒往外噴下流話的放蕩的嘴,那個舉得高高的威脅過她的像要革誰命的拳頭,時時浮現在她的腦際。這種厭惡感越來越強烈,向她的咽喉越爬越高,此外,那迅速滾動的汽車在馬路上搖來搖去,當她及早想起她手頭的錢也許不夠付車費的時候,她才讓司機減慢車速,因為她所有的鈔票都給了那個敲竹槓的女人。她趕快示意停車,倏地跳出車去,又把司機嚇了一大跳。幸而她剩下的錢夠用了。但她不一會就自己懵懵懂懂地闖到另一個區裡來了,來到終日忙碌的人群之中,他們的每句話,每一瞥目光都使她的肉體感到痛苦不堪。這時,她的膝蓋好像由於恐懼而變得癱軟了似的,不想往前邁步了,但她必須回家,於是她便拿出全身的力氣,以一種非凡的毅力,跌跌撞撞地從一條胡同走到另一條胡同,好像跋涉在沼澤地或沒膝的雪裡一樣。終於她到了家,沖上樓梯,起初有些慌張,但為了避免因煩躁不安而惹人注意,她立刻克制住了自己。

  現在,年輕的女僕幫她脫下大衣,她聽見隔壁房間裡她的男孩跟小妹妹吵吵嚷嚷地玩耍,安詳的目光看到處處都是自己的一切,又親切又可靠,她的臉上才又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采,同時那秘密的心潮也就從她那痛苦而緊張的胸膛滾動過去了。她取下面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滿面春風地走進餐室,她丈夫正坐在準備用晚餐的桌子旁邊報。

  「晚了,晚了,親愛的依萊娜,」他用溫和的責備口吻著,站起身來,吻了吻她的面頰,這不由得在她心裡喚起了一種說不出的羞愧感。他們在餐桌旁邊坐下來,他一邊看著報紙,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到哪兒去了這麼久?」

  「我去……去……阿麥麗那兒了……她需要去辦點事……我陪她走了一趟。」她補充說,可是已經對自己這麼欠考慮,謊得這麼糟,生氣了。從前她總是預先準備好一套細心想出、經得起任何詢問的謊話;可今天這恐懼竟使她忘了這一點,得只好笨嘴拙舌地臨時編造。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丈夫像他們最近在劇院裡看過的那個劇裡的人物一樣打電話去探問呢?……

  「你怎麼了?……我覺得你好像有點精神恍惚……你為什麼還不把帽子摘下來呀?』』她丈夫問。她不禁嚇得一哆嗦,因為她又產生了剛才被當場抓住的那種狼狽不堪的感覺。她趕忙站起來,走進她的房間,摘掉帽子,順便對著鏡子朝那不安的眼睛瞧了好久,一直到她覺得這目光重新變得堅定而又自信的時候,她才回到餐室裡來。

  女僕端來了晚飯;像往常一樣度過了一個夜晚,也許比以前話說得更少,氣氛顯得更寂寞,那天晚上的談話都是乏味的、懶洋洋的、往往顛三倒四的。她的思緒不停地飄回原路,每當她想到那個時刻,心驚膽戰地接近那個敲竹槓的女人,她的思想便一直驚恐不安地向後躲閃;這當兒,她總是抬起目光,才覺得安全,她柔情地逐件望著那些象徵友誼的物品,要知道,每件物品都是回憶和紀念才擺到這幾間屋子裡來的,於是她的心便漸漸輕鬆、平靜下來。牆上的掛鐘以鋼鐵般的步履從容地打破沉寂,又人不知鬼不覺地在她的心上增添了一些均勻的、無憂無慮的安然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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