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姐妹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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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膽大妄為,理所當然激起市里的體面女人,尤其是年歲較大的女人們的公憤。在教堂裡,神甫們痛斥這過早的道德敗壞。在集市廣場上,女人們憤怒地握緊拳頭,夜晚不止一次有石塊哐啷啷砸在窗戶和大門上。但是不管那些品行端正的女人們,所有那些被遺棄的妻子們、孤獨的寡婦們怎樣發怒,不管那些年長的、精通本行的娼妓們怎樣因這匹既放縱又厚顏無恥的小駒兒闖進自己尋歡作樂的草地而牢騷滿腹,高聲叫駡,所有這些女人中沒有一個心中的憤懣有她姐姐索菲婭這麼強烈。撕傷她的靈魂的,不是那個人沉湎於如此邪惡的生活,而是一股悔意——她懊悔自己當初錯過機會,沒接受那個貴族子弟提出的這同一個提議。如今她暗中熱切渴望的,是控制人的力量和闊綽奢侈的生活,如今這一切全歸那個人所有了:可是她呢。每天夜裡狂風還一直在往她這間擋不住風的冷房間裡灌,風聲和愛吵鬧的母親的號叫聲此伏彼起。雖然妹妹懷著炫耀財富的心理不斷派人給她送來昂貴的衣服,然而索菲婭卻很自尊,她拒絕接受施捨。不,現在湮沒無聞地去步更為大膽的妹妹的後塵,從此和她像當初扭打著爭奪薑汁甜餅那樣爭奪情人,這滿足不了她的虛榮心。她的勝利,她這樣覺得,她的勝利必須更徹底。就在索菲婭日夜思考以何種方式在享受榮譽和受人讚歎上超過那個人的當兒,她從日益難以控制的蜂擁而至的男人們身上覺察到,那份留給她的微薄財產——她的童貞和處女的貞操,是一種精美誘餌,同時也是一件可以讓一個聰明女人獲取高額利潤的抵押品。她當即決定,恰恰要將這被她妹妹過早浪費掉的東西變成一份珍貴的財產,她要像那個妹妹展示年輕的肉體那樣展示自己的德行。如果說那個人因其奢華和傲慢而備受讚美,那麼她則想通過自己的困苦和謙卑來做到這一點。詬罵的嘴巴還沒有歇息下來。一天早晨,驚愕的城市裡便滋生和彌漫開新的好奇心:索菲婭,蕩婦海倫的孿生姐姐,因羞慚並且似乎也是為了替她妹妹那不體面的生活贖罪而看破紅塵,已經加入一個虔誠的教團當了見習修女,那個教團不知疲倦、專心致志地獻身於對病院裡殘疾病人的護理和照料。於是,遲到的情人們憤怒地亂抓自己的頭髮,這顆未被觸摸過的珠寶弄不到手了。而虔誠的人們則樂得利用這個罕見的機會將這個美麗的敬神的形象與那個放蕩淫亂的女人加以對照,起勁地將這個消息向四面八方散佈,致使阿克維塔尼亞任何一個處女也不像索菲婭這樣有口皆碑,都說索菲婭是個具有犧牲精神的姑娘,日夜護理危重病人,連看護麻風病人也毫不畏懼。每逢她頭戴白修女帽低垂著頭從街上走過,女人們都向她行屈膝禮,主教多次在講話中稱她是女性美德的傑出榜樣,孩子們抬起頭來像看天上的星星那樣看她。一下子——人們當然會以為,這很令海倫氣惱——這地區人們的全部注意力不再朝向海倫,而是完全集中在這只白色替罪羊身上了,為了逃離罪孽,她已經盤旋向上飛進謙卑之天國。 一個奇異的狄俄斯庫裡式的雙子星座在此後的幾個月裡閃耀在這個驚愕的地區上空,令罪人們和虔誠的人們同樣感到了喜悅。因為如果說那些人離不開海倫的過分豐富的肉欲的話,那麼這些人卻能夠用索菲婭的這個閃爍著美好品德光芒的形象去振奮自己的靈魂。多虧這樣的雙重性,阿克維塔尼亞這座城市裡,塵世上神的王國自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次似乎乾淨和明顯地與那個敵手的王國分開了。誰愛純潔,守護女神便會守護在誰的身邊,而誰耽於肉欲,這個不體面的妹妹懷抱裡的塵世享受便會向誰招手。但是在每一顆塵世的心靈裡,在善與惡之間,在靈與肉之間,都有奇怪的走私者的道路來來去去,沒過多久,事實便表明,恰恰是這種始料未及的雙重性威脅著心靈的寧靜。因為這一對孿生姐妹儘管生活作風完全不同,外表卻依然難以分辨:一樣的身材,一樣的眼睛顏色,一樣的微笑和一樣的嫵媚。所以很自然地,城裡的男人們產生出一種強烈的迷惘情緒。倘若一個小夥子在海倫的懷抱裡度過了一個充滿激情的夜晚,次日早晨急匆匆像是要洗掉壓在自己心頭的罪惡感似地走進外面的晨光裡,那麼他就會驚奇地、像見了鬼魂一樣毛骨悚然地揉眼睛。因為眼前這個身穿女護理員簡樸灰衣的漂亮修女,正在那裡用輪椅推著一個氣喘的老人在醫院的花園裡行走,並且毫無厭惡之意地用一個既溫和又輕柔的手勢給他從沒牙的嘴上擦去口涎。他覺得這個漂亮修女絲毫不差就是那個女人,他剛才離開她時她還赤裸裸、熱烘烘地躺在淫蕩的床上呢。他仔細凝視:沒錯,同樣的嘴唇,同樣的既柔和又溫存的舉止,當然現在不是為塵世的愛,而是為一種更崇高的對人類愛的效勞。他仔細凝視,眼睛酸痛了,它們想漸漸穿透那件灰色的毫無裝飾的衣裳,淫婦的那個熟悉的肉體似乎正透過衣裳向他閃著光亮。同樣的感官上的無聊遊戲又愚弄了剛才曾敬畏地親眼看見這位女護理員虔誠護理病人的那些人。他們剛沿街角轉過彎,便看見那剛才還還十分端莊的索菲婭奇異地變了模樣,裸露著胸脯、濃妝豔服,在好色之徒和僕役們的簇擁下,正急急忙忙去參加一個宴會。「這是海倫,不是索菲婭。」他們大約這樣暗自思忖。然而,從現在起他們在想到這個虔誠女子時便總要聯想到她的裸體,並且做著禱告的時候腦子裡就會生出邪念。心神就這樣隱隱約約地從一個女人搖晃到另一個女人身上,頭腦變得如此混亂,致使知覺往往走在與願望相反的道路上。小夥子們在妓女身邊夢想著那個不可觸摸的女人的肉體;另一方面卻又用那樣猥褻的渴慕的目光觀看那個虔誠的女護士。因為造物主不知怎的把男人的知覺造顛倒了,男人們總是希望從女人身上得到她們所給予的相反的東西:一個女人若輕易便獻出自己的肉體,那麼他們是不會對這禮物有絲毫感激的,他們裝作仿佛只能真誠愛戀貞潔的女人。但是如果一個女人維護自己的貞潔,那麼他們又會分外受到刺激,急不可耐地要去奪取被她小心看守著的貞潔。所以哪種要求會解決得了男人的這種矛盾,它要在靈與肉之間保持永遠的對立:但是一個愛開玩笑的魔鬼在這裡打了雙倍的結,因為蕩婦和貞女,海倫和索菲婭,從外表上看有著完全一樣的肉體,人們簡直無法把一個與另一個區別開,再也沒有人說得清楚,他究竟渴慕哪一個。於是乎,醫院前面的遊手好閒者一下子比小酒館裡的還多,縱欲者們則用金錢誘使蕩婦做愛時披上那件灰色的護士服並完美無缺地假戲真做,讓他們覺得,仿佛他們享受了那個童貞女,仿佛他們享受了索菲婭似的。整座城市,甚至整個地區都漸漸被捲進這場極富刺激性的混淆遊戲之中。主教的訓海,市行政長官的警告,都再也控制不住這樁天天重新出現的惱人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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