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姐妹 | 上頁 下頁


  但不幸的是,這一對孿生姐妹既繼承了母親的花容月貌,也繼承了父親那種極大的虛榮心和權勢欲,她們中的每一個都力求在各方面超過對方,進而還要超過所有的同齡人。在她們的童年,一般孩子在那個年齡都無所用心、毫無邪念地戲耍,這兩人就已經事事處處勾心鬥角、互不相讓。倘若一個陌生人喜歡其中一個孩子嫵媚可愛,給她的手指戴上一枚漂亮的小戒指,卻沒將同樣的禮物贈給另一個。那麼,母親就會看到受輕慢的女兒伸直身子平躺在地板上,牙齒咬住僵硬的拳頭,鞋跟狂怒地猛烈敲擊地板。一個受到一聲稱讚,得到一個愛撫,做成了一件事,另一個就受不了。雖然她們互相酷似得讓左鄰右舍戲稱她們是小鏡子,可是她們各不相讓,整日價胸中燃燒著熊熊的妒火。母親徒勞地試圖遏制這種不顧手足情誼的極端的虛榮心,徒勞地試圖鬆弛她們你爭我奪的這根繃得太緊的弦;後來她不得不承認,這裡有一筆招災惹禍的遺產正在孩子們尚不成熟的形態中繼續滋長,滿腔憂愁中她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恰恰多虧了這種持續不斷的你爭我鬥,姑娘們不久便成為她們這個年齡段裡最機智敏捷、最精明能幹的人。因為不管一個學習什麼,另一個馬上跟著學,急不可耐地要勝過她。由於她倆心靈手巧,很快就學會了各種有用和有吸引力的女性技能,諸如:織亞麻布,給織物染色,鑲嵌首飾,吹笛子,優雅地跳舞,寫作優美的詩歌,隨後又悅耳動聽地和著琉特琴吟唱。最後,超出宮廷貴婦們的一般特性之外,她們甚至還學拉丁語,幾何學以及更高深的哲學科學。這些學科都由一位年老的教會執事親切友好地教給她們。不久,人們在阿克維塔尼亞就再也找不到在體態風流、舉止優雅和思維敏捷上可以和女商販這兩個女兒媲美的姑娘了。不過,大概也沒有誰能說得出,這兩個酷肖者中的哪一個,海倫還是素菲婭,達到了盡善盡美的高度,因為無論在身材還是在思維活躍和談吐上沒有誰能將她們倆區別開來。

  但是隨著對文藝的愛好,隨著對所有這些敏感、溫柔的事物的瞭解——它們給靈魂和肉體以隨時渴望擺脫禁錮進入情感的無窮盡境界的激情,這兩個姑娘不久便在內心對她們母親的低賤身分產生了強烈不滿。每逢她們參加學院的學術討論會,和博士們熱烈討論過各種論點後回到家裡,抑或每逢她們耳畔還迴響著樂曲聲,從舞蹈者的圈子返回這煙霧彌漫的胡同,看到她們的母親蓬亂著頭髮坐在她的香料後面,為了幾塊薑汁糕點或幾個發黴的銅板高聲叫賣直到天黑,每逢這種時候,她們總是怒氣衝衝地為她們久久難以擺脫的貧困感到羞愧,而她們床鋪上那個破舊草墊則鋒利地摩擦著她們那在內部熾熱燃燒著的、還一直保持著處女貞潔的肉體。夜晚,她們久久不能入睡,詛咒她們的命運。她們有能力在優雅和才智上勝過貴婦人,她們有資格身穿柔軟的、起伏波動的衣裳、渾身珠光寶氣地閒適漫步,可是她們卻被活活埋葬在這個散發黴味的腐爛洞穴裡,命中註定至多給箍桶匠或者刀劍製造匠當家庭主婦。她們,她們可是大元帥的女兒,本身就因血統和盛氣淩人的氣勢而具有王家風度。她們渴望金碧輝煌的居室和成群的僕役隨從,渴望財富和權勢,每逢偶遇一位貴婦身穿毛皮鑲邊的裘皮大衣從身旁經過,放鷹獵手和衛兵們簇擁在轎子四周,她們的臉總是因憤怒而變得像她們嘴裡的牙齒那樣煞白。於是,叛逆父親的狂暴和虛榮便在她們的血液裡沸騰起來。父親同樣也不願滿足于小康生活和低人一等的地位嘛。白天黑夜她們不想別的,只想著她們能以何種方式擺脫這種有失體面的生活。

  這樣,就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一天早晨,索菲婭醒來時發現她旁邊的床上是空的:海倫,她的鏡中形象,她的願望的對手,偷偷出走,一夜未歸。受驚嚇的母親憂心忡忡,生怕她是被一個貴族子弟劫走了。因為那些少年中的許多個曾被姑娘們那束雙重的光芒所射中,頭暈目眩神魂顛倒。她慌慌張張、衣衫不整地奔到以國王名義管理城市的行政長官面前,懇求他逮住那個壞蛋,他答應了。然而,令母親羞愧難言的是,第二天謠言就傳開了,這謠言有鼻子有限,說是海倫,這個幾乎還沒到結婚年齡的女孩完全是自覺自願地和一個貴族少年私奔了。過少年為了她把他父親的銀箱和櫃子全都強行撬開。一個星期以後,在這第一個信息之後飛快傳來了更糟糕的信息。旅行者們紛紛講述,這個年輕的蕩婦在那座城市裡和她的情人過著多麼闊綽、奢侈的生活,身邊簇擁著僕役、鷹隼和南歐的動物,身上穿著毛皮衣服和閃閃發光的錦緞,惹得當地所有的體面女人十分惱火。這個壞消息在眾人喋喋不休的嘴裡還沒嚼夠,一個更糟糕的消息又接踵而至:海倫厭倦了那個乳臭未乾的子弟,剛花光他口袋裡的錢,便去了老耄的司庫大人府上,出賣自己年輕的肉體以換取新的奢侈,並且正在無情地掠奪那個迄今一直一毛不拔的人。過了不多幾個星期,在她拔光了金羽毛,將那光禿禿的老頭像一隻拔光了毛的公雞那樣撇下之後,她換了一個新的情人。最近為了一個更富有的人,又將這個情人拋棄。不久,真相大白於天下:原來海倫在附近這一帶出賣自己年輕的肉體,其勤勉的程度決不亞于她母親在家裡兜售香料和蜂蜜甜麵包。不幸的寡婦徒勞地派遣一個又一個使者去見這個不可救藥的墮落女兒,勸說她不要如此邪惡地貶抑她父親的在天之靈:這簡直是極大地傷害了母親的感情,讓母親蒙受莫大的恥辱。有一天,一支富麗堂皇的儀仗隊伍從城門沿著大街走過來。前列的步行者身穿大紅長袍,隨後是騎馬者,儼然是一位王公的入城式。而在他們之間,為波斯狗和奇異的猴類簇擁著的則是海倫,早熟的妓女,美麗得就像與她同名的始母,就像那位把富人們攪亂的海倫,這海倫被打扮得像示巴女王進入耶路撒冷時的那副模樣。人們驚奇得目瞪口呆:工匠們放下了手中的活兒,文書們撂下筆,看熱鬧的人群圍住這個行列,直至最後這群沸沸揚揚行進著的騎馬人和僕役終於在集市廣場上整好隊伍,準備隆重迎接貴賓。車帷終於拉開,這位帶孩子氣的蕩婦昂首闊步從宅邸的大門走進去,這正是從前屬￿她父親所有的那座宅邸,一位揮金如土的情人如今為了三個熱烈的良宵,已將它從國王手中給她買了回來。就像走進一塊農奴制的公爵領地那樣,她走進擺著那張豪華大床的房間,她母親就是在這張床上光榮地生下了她。那些久已棄置不用的房間裡很快便擺滿了源于異教的珍貴塑像。涼爽的大理石欄杆沿著木頭樓梯向上伸展並擴散開來形成人工的瓷磚和馬賽克鑲嵌的圖案,佈滿畫像和故事情節的手工編織的地毯不斷增多,一片帶色的常春藤,懶洋洋地攀附在牆上,金餐具的叮噹聲和盛大宴席上始終準備著的音樂聲響成一片。對種種技能十分熟練、帶有青春的魅力和心靈誘惑力的海倫,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變成熟諳種種賣弄風騷和狎昵本領的能手,成為所有妓女中之最富有者。從鄰近各城市,甚至從外國,富翁們都蜂擁而來。基督徒,多神教徒和異教徒,至少要來享受一下她的寵愛。由於她對權勢的欲望實在太大,絲毫不比她父親的功名心遜色,所以她嚴格控制住這些戀人,竭力抑制男人的激情,直至他們的財產被壓榨殆盡。連國王的親生兒子在享受一個禮拜的歡樂,帶著醉意而又十分清醒地離開海倫的懷抱和房屋時,也不得不向當鋪老闆和貸款者支付痛苦的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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