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舊書販門德爾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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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這一通發洩,堅冰打破了,一個親切的手勢邀我第一次坐到這張塗滿了字的大理石面四方桌旁,坐到這個我還不熟悉的向嗜書者啟示奧秘的祭壇旁。我趕緊說明自己想找動物磁性說產生之時的有關著作,以及後人贊成和反對梅斯梅爾的專著和論文。我剛談完,門德爾就把左眼閉了一秒鐘,活像一個正在瞄準射擊的射手。但是,這種凝神思索的表情確確實實只延續了一秒鐘之久,接著,他像在念一份無形的書籍目錄似的,一口氣說出二三十打書來,而且每一本都說明了出版地點、年份和大致的價格。我驚呆了。我儘管有精神準備,卻沒料到他有這等能耐。我驚愕的神態看來使他感到高興,他緊接著又在自己記憶的鍵盤上繼續彈奏我的主題的奇妙變奏曲。他問我,是否想瞭解一點有關夢遊者的情況,瞭解催眠術的最初嘗試,瞭解加斯納、驅魔術、基督教科學派和布拉瓦茨基?於是,他又倒背如流地列舉出若干人名、書名,並作了種種說明。這時我才明白,我遇到的這個雅科布·門德爾是個記憶力非凡的奇才,是一本有兩條腿的百科詞典或者包羅萬象的圖書目錄。我迷惘地呆望著這位圖書界的怪傑,完全被這個不修邊幅、衣著邋遢、甚至有點討厭的加利曾舊書販吸引住了。他一口氣給我列舉了大約八十個人名,對自己打出了這張王牌,表面上滿不在乎,內心裡卻頗為得意,並掏出了一塊本來大概是白色的手帕擦了擦眼鏡。為了稍稍掩飾一下我驚訝的心情,我吞吞吐吐地問他,這些書籍他最多能搞到多少。「試試看能搞多少吧,」他咕噥著說,「您明天早晨再來,我門德爾會給您搞到一些的,沒找到的再到別處去找。一個人只要有頭腦,就會走運的。」我客氣地道了謝,也純粹由於客套,我接著就幹了一件大蠢事:我竟建議他把我想要的書記在一張紙條上。就在這同一瞬間,我感覺到我的那位朋友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他想告誡我。但是太晚了!門德爾已經向我擲來一道目光。怎樣的目光啊!既是洋洋得意又是受了侮辱,既是嘲諷又是高傲,簡直是國王的目光,是莎士比亞戲劇中麥克白的目光,當麥克達夫要求這位不可戰勝的英雄不戰而降時他射出的目光。隨後,門德爾又哈哈一笑,喉嚨上的大喉結引人注目地上下滾動,他顯然吃力地把一句粗話咽了下去。他本來有理由講任何可能想得出來的粗話,他,善良、正直的舊書販門德爾,因為只有陌生人,只有一無所知的人才會向他,向雅科布·門德爾提出這樣一個侮辱性的要求,要他像一個書店學徒或者圖書館服務員那樣把書名記下來,似乎這個無與倫比的,這個金剛鑽似的舊書販的大腦竟然需要這糟糕的輔助手段。我後來才懂得自己客氣地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是怎樣地傷了這個怪人的心,因為這個矮小、落魄、滿臉鬍子、又是駝背的猶太人雅科布·門德爾,在記憶力方面卻是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在這個石灰色的、肮髒的、像佈滿灰色苔蘚的前額後面,是一冊無形的天書,原來印在每一本書的封面上的人名和書名,都像用鋼水澆鑄似的鑄在了上面。不論是昨天出版的書,還是兩百年前出版的書,他都能一下子確切地說出出版的地點、作者、新舊價格,並以正確無誤的想像力記起每一起書的裝幀、插圖以及摹寫本。不論是曾經到過他手裡的書,還是他僅僅在別處的書店或者圖書館裡見到過的書,都如同在他的眼前,一清二楚。如同正在創作的藝術家能清晰地看到他胸中的、外人還看不見的形象那樣。當他看到雷根斯堡某家舊書店目錄上某一本書要價六馬克時,他便能記起,兩年前維也納一次拍賣時,另一本同樣的書賣四克朗,同時還記起買主是誰。是的,雅科布·門德爾從不忘記一個書名,一個數字,他熟悉圖書界這個永遠運行、經常變化的宇宙裡的每一棵植物,每一條纖毛蟲,每一顆星星。他比專家更瞭解每一門專業,比圖書館管理員更掌握圖書館,比書店老闆更熟悉大多數書店的庫存,儘管他們有書單和索引卡片,而他卻沒有,但他有記憶的魔法,有這種無與倫比的記憶力,這種只有通過成百個不同的例子才能真正說明其非凡的記憶力。當然,要訓練和形成這種正確無誤到神奇地步的記憶力,只有通過一個對於達到任何完善的造詣都適用的秘訣,那就是全神貫注。事實上,這個怪人除去書籍以外對世事一無所知,對他來說,世上的一切現象,只有到了改鑄成為鉛字,集中在一本書裡,甚至可說到了被封存的地步時,才開始變成真實的。但是就在他讀這些書的時候,他也不注意它們的內容,無論是故事情節或者精神實質,惟有人名、價格、裝幀、封面能引起他的熱情。總而言之,他讀書不是為了生產和創造,而僅僅是把數以十萬計的人名和書名的索引印在一頭哺乳類動物的大腦皮層上,而通常這種索引都是寫在圖書目錄上的。雅科布·門德爾這種對舊書的特殊記憶力是獨一無二、完美無缺的。作為一種特異現象,它決不亞於拿破崙對人的相貌、梅佐芳蒂斯對語言、拉斯克爾對象棋的開局、布索尼對音樂的記憶力,如果請他去開講座,授他以公職。那麼,這個頭腦將會使成千上萬,甚至幾十萬大學生和學者受益匪淺,使他們驚歎不已。這還將有益於各門科學。至於我們稱之為圖書館的那些公共寶庫,也將得到一份無可比擬的財富。但是,對於他,對於這個微不足道的、沒有教養的、最多只上過塔木德學校的加利曾舊書販,這個上層社會是永遠緊鎖著大門的。因此,他這種奇妙的才能只能作為一種神秘科學,在格魯克咖啡館那張大理石面小方桌旁發揮它的作用。可是,如果有朝一日來了一位大心理學家(在我們的思想界,還始終沒有人做過這種工作),也像布豐在對動物的變種進行整理分類時那樣堅持不懈地對我們稱之為記憶力的這種神奇的力量進行研究,逐一描述其所有的活動方式、種類、原始形式,闡明它的各種變體。那麼,這位心理學家必將永遠懷念雅科布·門德爾,懷念這個記憶價格和書名的天才,懷念這位古舊書籍科學的無名大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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