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寂寞黃泉路 | 上頁 下頁


  一瞬間,一陣混亂。因為即使醉漢,這個「死」字也會像錘子一樣重重地打到他心上。他們亂成一團,相互詢問。但是德普裡夫人面無表情,冷冷地說:「是我自己,我一定不會活過冬天!」

  她說得這麼認真,這麼陰鬱,以致大家面面相覷,全場啞然。當然只是持續一秒鐘之久。然後從一個角落裡好像一個彩球一樣,飛出來一句玩笑話。另一個人頂了回去。由於這罕見的想法的激勵,高傲的浪潮再次洶湧澎湃。壓倒了一開始被驚嚇的不快感。

  德普裡夫人仍然心情很平靜。她感到現在沒有後退的餘地。這刺激她製造更嚇人的預言。她走向許多張圓桌中正在玩法老牌的一張圓桌,等著打出下一張牌。那是一張黑桃七。那就是「七日」。她不由自主地小聲說。

  身旁觀眾中有一個人問道:「十月七日有什麼事?」

  她平心靜氣地望著他說:「我死的日子!」

  大家哄堂大笑。有人繼續說笑話。德普裡夫人感到無限快樂。她發現無人相信她。她活著,沒有人信任她,她死了,他們才會認識到,她多麼可憐地同他們演了一場喜劇。一種奇怪的優越感、快樂感、輕鬆感掠過她的四肢。她仿佛因高傲和嘲而要高興得跳起來了。

  音樂令人陶醉。舞會開始。她走進隊列,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好。

  她的生活從這分鐘又獲得意義。她知道,她準備採取一個必須使她不朽的行動,如果她的死的預言在那一天實現,她就可以想像出國王如何驚異,客人如何恐懼。她極其仔細地準備了她死的喜劇,她邀請越來越多的客人,將費用翻了一番,她像造一個藝術品一樣要製造近日內多種多樣的堂皇建築,以便使突然墜落更加具體。她要讓人有一切機會又明顯可知她的死的預言,她總是給這種快樂放下閃光的帷幕。她想,人人都知道這項決定了。但是沒有人相信她。死才應該將她的名字又提升到不可忘懷的人之列,國王曾把她從名單中刪除了。

  在她要執行自己不可更改的決定之前兩天,她舉行了最後的慶祝活動,這是一切慶祝活動中最盛大的活動。自從波斯和其他伊斯蘭國家公使在巴黎第一次露面以來,法國已成為東方的模特。人們寫了許多介紹東方的書,翻譯童話和傳說,喜歡穿阿拉伯式的服裝,仿效辭藻華麗的講話風格,德普裡夫人花了大量費用,叫人將整個宮殿變成東方的宮殿,華貴的地毯裝飾著地面,窗杆上用銀鎖鎖著的白羽毛的鸚鵡嘶啞地叫著。僕人們戴著土耳其頭巾,穿著肥大的綢褲子,無聲地快步穿過走廊,端著當時人十分不熟悉的土耳其糖果和飲料,獻給雍容華貴的貴賓。花園裡搭起了彩色的帳篷,手持大扇的侍童扇風。音樂從小叢林的暗處傳出來。已盡一切力量使今晚成為童話世界,令人不可忘懷。半個月亮在夜空高懸,滿天星斗的天空,清輝灑滿大地,使人們更便於作預計好的異想天開的遊戲,使得博斯普魯斯海峽旁的充滿神秘的悶熱夜晚更加迷人。

  但是真正令人驚異的是一個其大無比的帳篷。紅天鵝絨的帷幕遮著舞臺。德普裡夫人為了自己譽滿全國,豔壓群芳,在賓客如雲時出場亮相,決定親自演出喜劇: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令人拍案叫絕的欺騙,在她死前再一次將自己生活的輕鬆愉快示給人們。在她還活著的幾天裡,她向一個青年詩人訂購了一個劇本,他要完全根據她的要求編劇。時間短,亞歷山大詩體很蹩腳,但這對她來說不是主要的。悲劇故事發生在東方。她決定演岑加妮一角,一個年輕的女王,女王是她的王國從敵人那裡擄來的,她驕傲地走向死亡,雖然慷慨的勝利者向她表示願意娶她為妻同她一起分享國王的全部權力。她提了自己的條件:她要當著毫不知情的觀眾演出自己自願的死,然後才真正自盡,在演出的時候,雖然只是歌劇,她還將再一次體會她的過去,再次當女王,她想表明,她是為此而生,一旦有人奪走她的權力,她就一定死去。

  她的抱負是在那最後晚上的美麗的威嚴。她要用看不見的王冠裝飾她的過去的畫像。確保她的名字有純潔的敬畏的觀眾,給他們帶來一切崇高的東西。化妝品使蒼白的凹陷的雙頰有了紅色,飄動的東方衣服遮掩了她的瘦弱的身軀。她頭髮上的寶石熠熠發光,好像渾暗的花朵上的朝露一樣光燦燦。它那漫射光使她疲勞的眼睛顯得格外明亮。她內心的更增添了無限光輝。當她出現在掀開的帷幕後面,被一群跪著的僕人,一群恭恭敬敬,驚得目瞪口呆的人包圍著的時候,她的客人的隊伍中出現沙沙聲。她的心怦怦地跳。自從那痛苦的幾周以,她第一次感覺到掀起的敬佩她的美好浪潮,正是這個浪潮支持她生活了這麼長時間。她的心頭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她感到甜蜜的憂鬱,混合著憂鬱的快樂,她感到遺憾,再次像潮水一般往後退到一條大的幸福河裡。她前面仿佛是激浪,她看不到單個的人,那只是群眾,也許是她的客人,也許是整個法國。也許是後代,也許是永恆。她只是幸福地感到這一個世界:她站在最上面,又一次在頂上,受到所有這些無名人士好奇的眼光的嫉妒、敬佩和景仰。經過好長時間,她終於意識到要再活下去。這一秒鐘生命是用死來買到的,代價不算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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