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寂寞黃泉路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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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逃回床上。她感到寒冷,嚴重的咳嗽搖晃她那瘦弱的身體。她躺著,凝視前方發呆,總是等著,直等到壁架上的時鐘敲響為止。但是時鐘是固定的,人無法用詛咒、請求和金錢驅趕它。它慢騰騰地轉著圈圈。僕人們來了,她叫所有人都出去,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絕望。她不想吃,不想講話,不想瞭解任何人。外面的雨下個不停,她冷得發抖,仿佛她站在外面,伸開雙臂,像灌木那樣戰慄。一個問題不時掠過她心頭,一句話像鐘擺一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上帝這樣懲罰她?她犯了太多的罪嗎? 她按了按門鈴,叫人去鎮上接神甫。這個思想安慰她,有個人住在這裡,她可以與他談話,她可以告訴他她害怕。 神甫不讓人久等他。之所以這樣,因為有人向他報告了情況,說夫人病了。他進來時,她不由自主地起來。她記得她在巴黎的那位神甫,他那雙手柔和、細膩,眼光炯炯有神,給人幾乎一種柔情蜜意的感覺,她也記得他那上流社會的傲慢和談話,這使人忘記他是在聽人懺悔。庫貝潘的神甫身材魁梧,寬肩闊背,腳步沉重地走向房門,翻口鞋發出嘎嘎的響聲。他身上的一切,粗笨的手,風吹過的臉和大蒲扇耳朵,都通紅通紅。但是他總顯得那麼親切友好,他向她伸出熊掌似的大手表示問候,然後在一個靠背椅上就座。由於他這個龐然大物呆在這裡,房間裡的恐懼感都嚇跑了,躲到角落裡去了。室內似乎變暖和了,更有生氣。只聽到他那洪亮的聲音,他在場時,德普裡夫人呼吸更自由些。他不知道為什麼叫他來,他開始漫談,談他的神甫工作,談巴黎,只是道聽途說來的情況。他說了自己的教訓;談到卡爾特西烏斯和蒙塔涅先生的有危險性的著作。她漫不經心地翻來覆去說一句話:他們的思想像一群蚊子嗡嗡響,她只想聽,聽到人的聲音,人聲像在大海上建起的一條大壩,能抵住孤獨,以免她被淹死。當他害怕打擾她而想起身告辭的時候,她用熱情的款待爭取他。她只是擔憂,她向這個極其受尊敬的人許願,邀請他常來拜訪她。她把在巴黎迷人本能的力儘量施展出來,打破了她的沉默。神甫留下來,直到天黑才。 但是他一走,沉默加倍地向她壓下來,仿佛她必須獨力托住高高的天花板,獨自移這逼近的黑暗。她從來不知道一個單獨的人能對另一個人有多少價值,因為她從來沒有孤獨過。她總是把人評價為空氣,人感覺不到,但是現在被孤獨勒緊喉嚨的時候,她才感覺到需要它。她認識到人有多麼寶貴,即使他們撒謊行騙,她從自己的存在中得到一切:自己的方便、安全和愉快。幾十年來,她在社會中游泳,從來不知道這個潮水養育她,載著她,但是現在她像一條魚被投擲到孤寂的海灘上。她在絕望和受驚嚇的痛苦中抽搐。她又發冷又發燒。她摸摸自己的身體,嚇得倒抽一日冷氣。她的身體多冷呀!體溫似乎全失去了。血液像凍膠一樣很難流過血管。她覺得她仿佛躺在已在這裡靜悄悄地入殮了的自己的屍體上。突然她身上發熱,拚命吞咽一口。她起初嚇了一跳,本想反抗,但是這裡沒有人。在這裡她不必介紹自己。她第一次獨處。她情願獻身于痛苦的甜蜜,感到熱淚流過冰涼的雙頰,在萬籟俱寂時聽到自己的吞咽聲。 她趕快回訪這位神甫。房子荒涼,沒有信來。她自己知道,人們在巴黎沒有很多時間為申請者和請願者辦事。她想做點什麼,做些事情,下十五子棋,或者聊天,或者看看另一個人怎樣說,她想用某些事情打發無聊,無聊越來越威脅著、越來越兇殺般地侵襲她的心。她迅速地走過村子。她尤其噁心的是,庫貝潘這個名字的某個部分是什麼,這使她起自己的流放。神甫的小房子坐落在村子街道的盡頭,完全在萬綠叢中,它幾乎同一座糧倉一樣高。但是百花圍繞著小窗戶,在門上方爬滿的藤蔓垂下來,她不得不彎著背,以免被纏進可愛的藤蔓網裡。 神甫並不孤單。他身旁,他的工作臺旁,坐著一個年輕人。神甫被這樣的崇高的拜訪弄得神魂顛倒,把他看作自己的侄兒。神甫使他成為博學多才的人,當然不要他當神甫。他在這方面耽誤得太多了。這也許是一件風流趣事。德普裡夫人並不大嘲笑顯得有點愚笨的恭維態度,而是嘲笑這個青年人的令人愉快的窘態。他的臉齊耳根紅著,不知道眼光投向何處是好。他是一個高個子農民青年,瘦骨嶙峋、面色紅潤,黃髮,有點皺紋的眼睛。他笨手笨腳,但是現在過分的敬畏壓倒了他的鄉巴佬習氣,使他有些像孩子一般孤立無援。他幾乎不敢回答她的問題,支支吾吾,結結巴巴,把手插進口袋裡,又把手拿出來。他的窘態使她好笑。德普裡夫人不斷地聞他,她三問兩問就把他搞糊塗了。他低三下四地向她乞求,卑躬屈膝。這個神甫替他說話,讚揚他重視學習的熱情,他的優點,說道: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巴黎的大學裡完成學業。當然,他本人貧窮,幾乎不能資助這個侄兒。他也缺乏靠山,使他有可能在巴黎打通取得國家部門資助的唯一渠道。他懇切地將他侄兒引見給她。他說,她在宮廷大權在握,一句話就足以實現這個青年大學生的最大膽的夢想。 德普裡夫人只有躲進暗處苦笑不迭。說她在宮廷大權在握,實際上她根本就不能對一封信,對惟一的請求作出答覆。但是她感到高興的是,這裡的人對她的無能,對她已經下臺一無所知。現在她對虛有其表感到高興,她控制自己。誠然她想推薦這個年青人,說他根據一個如此受人尊重的代言人的話肯定值得獲取一切恩寵的,他明天可以在她那裡應試叫他朗誦一下,她可以考一考他的業務能力,她要把他推薦給宮廷,給他一封致其女友、女王和科學院的先生們的引見信(她在說這些話的同時,想起了,所有這些人中無人對她的信回答了片言隻字)。 老神甫高興得發抖。服淚從厚臉頰上滾滾而下。他吻她的雙手,像一個醉漢一樣來回瞎跑,而青年人像一個聾子站在那裡發呆,一時語塞。當德普裡夫人決心啟程時,他一動不動,像在站的地方生了根似的,直到神甫悄悄用力推他,示意他應該護送他的女恩主去宮殿為止。 他在她側面走著,結結巴巴地說著感謝的話。每當她看他時,他都講不出話來。這使她十分高興。她又第一次感到這種帶有輕微蔑視的樂趣。她見到的人在他面前失去了一切威力。她同其他人遊玩的樂趣又覺醒了。這在權力的年代是生活的需要。在宮殿門口他站住了,笨手笨腳地鞠了一躬,邁著農民的僵硬的步子匆匆地走了。她幾乎還沒有時間去回憶他的來訪。 她目送他走了,笑彎了腰。他又笨又天真,但是一般來說,他有生氣,有熱情,不是像周圍的一切死去了。他是火,她凍了,她的身體也凍了,習慣於愛撫和擁抱,在這裡她餓了,為了獲得生的輝煌,她的目光需要青年時代光輝要求的反光,它在巴黎每天都迎著她。她長時間目送他。這可能是一個玩具,當然是硬木頭做的,又笨又單純,但畢竟是欺騙時光的一個玩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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