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償還舊債 | 上頁 下頁


  現在回想起來,我一生中再沒有比宣佈彼得·施圖爾茨最後一次演出的那一天更悲慘的了,我簡直像生了病。沒有人分擔我的絕望,沒有人聽我吐露心聲。學校裡老師們注意到我臉色灰白,神情恍惚。在家裡我變得心情惡劣脾氣暴躁,我父親其實一無所知,也給我惹得發起火來,他不許我上劇院,以示懲罰。我向他苦苦哀求,也許求得過於激烈,過於衝動,結果把一切弄得更糟,因為連我母親這時也反對我了:她說看戲的次數過於頻繁,把我弄得神經激動,我必須呆在家裡。此時此刻,我恨我的父母親,——是的,這一天,我的頭腦是這樣的昏亂,我是這樣的瘋狂,我恨他們,簡直不願再看見他們。我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心想死,那種突如其來的,危機四伏的憂鬱向我襲來。這種憂鬱情緒有時對年輕人會變得相當危險。我呆呆地坐在一張小沙發裡,沒有哭泣——我過於絕望,反而欲哭無淚。我心裡有什麼東西冷似寒冰,忽而又像熱病使我渾身激奮。我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來回奔跑,我打開窗戶,凝視著窗下的院子,四層樓高,我量了一下高度,心想要不要縱身跳下樓去。與此同時,我一個勁地看鐘:才三點,戲是七點開演,這是他最後一次演出,而我卻聽不到他的聲音。別人會圍著他歡呼,而我卻看不見他,驀地我再也按捺不住。父母不許我出門,他們的禁令對我來說已無所謂。我拔腿就跑,跟誰也沒打招呼。我跑下樓梯,跑上大街,卻不知道到哪兒去。我心裡有某種亂糟糟的設想,想跳河淹死,或者幹出其他什麼荒唐的事情。沒有他,我絕不想再活了,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結束生命。於是我滿街亂跑,要是朋友叫我,我也不回答人家的招呼。我對一切都無所謂。在這個世界上對我來說,除了他,任何人都不復存在。突然,我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就站在他的房子前面。我倆曾經常在對面的門洞裡等著,看他是否回家,或者抬頭仰望他的窗戶。也許那混亂不堪的希望無意識地驅使我來到這裡,沒准碰巧還能見他一面。但是他沒有來,十幾個不相干的人,郵差啦,木匠啦,市場上的一個胖乎乎的女商販啦,他們進出這幢房子,好幾百個毫不相干的人在這胡同裡匆匆來去,只有他,只有他沒來。

  事情後來怎麼發生的,我已記不清了。有什麼東西一下子驅使我過去。我跑過馬路,沿著他那房子的樓梯,一口氣跑上三樓,一直跑到他寓所的門前;只想接近他,只想更接近他!只想再跟他說些什麼,可不知道想說什麼。這一切完全發生在一種瘋狂著魔的狀態之中,我自己都講不清,為什麼會這樣。我跑上樓梯跑得這樣快,也就是為了把所有的顧慮全都拋掉。我已經——我還沒有喘過氣來——我已經摁了門鈴。我今天還聽見那尖銳刺耳的鈴聲,然後是漫長的完完全全的寂靜,寂靜中我那突然清醒過來的心突突直跳。終於我聽見屋裡傳來腳步聲,沉重堅定,神氣活現的腳步聲,就像我在劇院裡所熟悉的那種。這一瞬間我恢復了知覺,我想從門前逃走,但是我因為害怕而渾身發僵。雙腳好像癱了似的,而我那小小的心兒己停止跳動。

  他打開房門,詫異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否認識我或者認出了我。大街上,總有許許多多崇拜他的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一堆一堆地圍著他擁來擁去,而我們兩個,其實是最愛他的,卻總是過於羞怯,看見他總是拔腿就逃。便是這一次我也是低著頭站在他的面前,不敢抬頭看他。他等著,看我有什麼事要告訴他,他顯然把我當作給哪家商店跑腿的小女孩,要傳遞什麼消息給他,「怎麼啦,我的孩子,有什麼事?」最後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音鼓勵我道。

  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只想……可是我不能在這兒說……」說著就停住了。

  他和藹可親地咕嚕了一句:「好吧,你進來吧,我的孩子,出什麼事了?」

  我跟著他走進房間。這是一間闊大的陳設簡單的房間,看上去零亂不堪;畫像已從牆上取下,箱子東一個西一個,衣物裝了一半,「好,那就說吧……你是從誰那兒來的?」他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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