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償還舊債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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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坐了一陣,做夢似的,一無所想。大概在九點左右,門又打開了。這一次可不像那些農民進來,慢悠悠地安詳地把門推開,門被突然撞得大開。進來的那個男人,不是馬上把門關上,而是直挺挺地站在門坎上,似乎還沒完全下定決心,是不是該進來。然後他一甩手把門關上,比別人關門的聲音要響得多。他環顧四周,用低沉洪亮的聲音說了聲:「上帝祝福諸位,先生們。」向大家問好。這聲音有些做作,不像農民的問候,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在蒂羅爾的鄉村酒店裡,人們問好,通常是不用城裡人說的「先生們」的。事實上,這個花哨的稱呼似乎也沒有激起酒店裡的客人們多少熱情。沒有人抬頭看他,女店主安安靜靜地繼續補她的灰色毛襪,只有馬車夫坐的那張桌子旁,有人不冷不熱地輕輕咕嚕了一聲「上帝祝福你」作為回答。這句話在蒂羅爾也同樣可以含有「見鬼去吧」的意思。這位怪客的奇特之處,似乎誰都見怪不怪。可是這陌生人並不因為這不友好的接待而變得手足無措。他以莊嚴的姿勢,把他那稍稍嫌大,絲毫不像農民戴的帽子慢慢地掛在一隻羚羊角上,帽沿因為常戴常脫已經磨爛,然後他挨桌打量,猶豫不決,不知該在哪張桌旁入座。沒有一個人開口向他發出邀請。打牌的三個人正以引人注目的熱忱,熱衷於他們的紙牌。坐在條凳上的農民一動不動,根本不打算擠一擠,騰出位子。而我自己也被這位陌生人古裡古怪的舉止弄得很不自在,惟恐他喋喋不休地饒舌,急忙把我的書打開。 陌生人沒有辦法,只好邁著顯然有些沉重的,不大靈活的腳步向櫃檯走去:「來杯啤酒,美麗的老闆娘,泡沫噴湧,鮮美爽口。」他相當大聲地要了酒。這個誇張激越的古怪聲調又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我覺得蒂羅爾的鄉間酒店可不是用這種文縐縐的腔調說話的地方,這位當了老奶奶的老實巴交的女店主身上,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勉強配得上這樣的奉承。果然如我預料,這個稱呼絲毫沒有對她產生特別的影響。她不答話,拿起一個陶制大肚子酒杯,用水涮了一涮,拿塊布擦乾了,從桶裡把酒杯裝滿——不算不客氣,可完全是無動於衷的樣子——隔著櫃檯,把酒杯推到客人面前。 掛在鏈子上的圓形煤油燈恰好在櫃檯前面,懸在他的頭上,因此,我有機會更仔細地端詳這個奇特的客人。此人看上去大概六十五歲左右,身體已經發胖。他一進門我就發現,他走路拖著腳步,步履沉重。我作為大夫的妻子,多少積累了一些經驗。我馬上看出他這種步態的原因,想必是一次中風,使他半身不遂。因為他的嘴也歪向一邊,左眼的上眼皮明顯的更松垂,這就使他的臉帶有扭曲的痛苦表情。他的服裝在一個山區小村裡是與眾不同的,他不穿鄉下農民穿的短上衣和他們通常穿的皮褲,而是穿一條鬆鬆垮垮的黃色長褲,從前想必曾是白色的。還有一件上衣,顯然早已嫌小,而且肘部已經磨亮,有破裂的危險;一根領帶系得歪歪扭扭,像條黑繩子似的從他那肥胖、變粗的脖子上掛了下來。他這身裝束透著落魄潦倒,可是這人很可能曾經一度氣宇軒昂。他的天庭飽滿,配著濃密蓬亂的自發,頗有點懾人的威儀,可是在濃重的眉毛下面卻顯出衰頹的景象。發紅的眼皮,蓋著一雙模糊的眼睛,面頰鬆弛佈滿皺紋,垂落到鬆軟腫脹的頸脖。他不禁使我想起曾經在意大利看見過的羅馬帝國後期皇帝的面具,帝國淪亡時期的某位皇帝。 在最初的一刹那,我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這樣強烈地吸引我如此專注地觀察他,但我立刻就懂得,我千萬要小心謹慎,不得向他暴露我的好奇。因為顯然,他正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談天,似乎有一種內在的壓力,迫使他說話。他那微微發抖的手,剛把杯子舉起來喝了一口,他就大聲發表意見:「啊……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說著環顧四周,沒有人答理他。玩牌的人洗牌分牌,其餘的人吸著煙斗,大家似乎都認得他,可是由於什麼我不知道的原因對他並不好奇。 最後他憋不住了。他拿起杯子,走到農民們坐的那張桌子旁邊,「先生們,請騰點位子給我這把老骨頭。」農民們在條凳上擠了一擠,對他不再表示注意。一時間,他不吭聲,只是把半滿的杯子交替地往前往後挪動。我又看見,他的手指挪動時在發抖。最後他把身子往後一靠,開始說話,而且說得相當大聲,看不出來,他在跟誰說話,因為身邊的兩個農民明顯地表示反感,不願和他打交道。他其實是沖著大家說話。他說話——我立刻感覺到——就只是為了說話,就只是為了聽自己說話。 「今天這可是件事。」他開口說道,「伯爵先生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這沒說的。他乘坐汽車在街上遇到我,停了下來,不錯,為了我的緣故把車停了下來。他說他和孩子們乘車下山到波岑去看電影,問我是否有興趣跟他們一起去——真是個高雅的紳士,有教養,有文化,懂得讚揚別人的功績。對這樣的人是不能拒絕的。再說我也懂得怎麼做才得體,於是我就乘車同去,當然是坐在後座上,坐在伯爵先生旁邊,跟這樣一位先生同車,怎麼著也是一件榮幸的事。我就讓他把我帶到開設在主要大街上的那家電影院去:很有氣派,好多廣告,好多電燈,就像舉行教堂落成典禮似的。好吧,幹嘛不去看看英國先生或者大洋彼岸的美國先生弄的玩意,看看他們花了大錢為我們拍的片子。他們說電影這玩意也應該算是一種藝術,呸,見鬼去吧。」他說著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不錯,我說了,見鬼去吧。他們把什麼樣的垃圾搬上了銀幕!這對藝術來說簡直是恥辱,對於擁有莎士比亞和歌德的世界來說也是恥辱!一開頭先來一些花花綠綠的畜生搞的五顏六色的雜拌,傻得要命,——好,我不說什麼,也許孩子們看了會高興,對誰也沒有害處。可是接下來他們演了一場《羅密歐與朱麗葉》。這玩意應該禁演,以藝術的名義禁止它上演。那些詩句,聽上去,就像是從爐子的煙窗裡發出的尖聲怪叫,這可是莎士比亞神聖的詩句啊。全劇弄得甜甜蜜蜜,庸俗不堪!要不是因為伯爵先生在場,我差點跳了起來,拔腿就跑,是他邀請我去的呀。用最純淨的金子製造出這樣一堆狗屎,一堆狗屎!我們這號人不得不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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