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七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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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只要我們還抱有某種信念——是不是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對生活的否定就不完全是真的,我們要毀掉的,正是我們根本無權毀掉的東西,即我們內心還沒有體驗過的生活樂趣,也就是一種新的、說不定是非常美好的可能。也許靠這一點點錢,我真的還能有所作為,也許我身上有這種能力,但現在還沒有,然而又確實存在著,只是還被壓抑著沒能發揮出來,而且在衰竭下去,像我現在拔掉的這根草一樣會要枯死;可是,恰恰因為我拔掉它,它才枯萎的呀。所以,這種能力也許還會在我身上增強起來。你呢?——你將來或許還會生兒育女,你還可以……現在誰知道呢……而又恰恰因為還不知道,所以就特別富有吸引力……可不是嗎,你懂得我的意思,我是想說……像我們經歷過的這種生活,確實是不值得繼續下去了,這樣一種可憐巴巴的苦日子,從這星期熬到下星期,從這次假期捱到下次假期。但是,也許我們還能,說不定我們還能使它有點變化,只是要有勇氣才行,比走另外那條路需要更大的勇氣。退一步說,如果事情敗露,一支手槍總是隨時可以買到的。要是人家簡直就等於把錢塞到你手裡,你難道不認為應該乾脆收下嗎?」 「是應該收下,可是……拿著這麼些錢我們上哪兒去呢?」 「到外國去,我會幾種外語,法語我會,甚至還很不錯,我又會俄語,完全掌握了,英語也會一點點,不會的還可以再學。」 「很好,不過……人家一定要追查的呀,你認為他們抓不到我們嗎?」 「這我不知道,這一點誰都不可能知道。他們也許能抓到我們,甚至十有八九會抓到我們,但也有可能抓不到。我覺得,更多地要靠我們自己,要看我們是不是能堅持到底,是不是相當機智、謹慎,有足夠的警惕性,是不是考慮得細緻周密。當然,幹這種事必定會高度緊張。日子大概是不會很好過的,也許經常處在被追捕的惶惶不安中,無休無止的東奔西跑、東躲西藏。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你得自己弄清楚你有沒有這個勇氣。」 克麗絲蒂娜陷入了沉思。她覺得要一下子把這事全面想清楚太困難了。過了一會兒,她說:「單獨幹我什麼都不敢。我是一個女人——只為我一個人我是什麼也幹不成的,只有為另一個人,同另一個人一起我才能做點什麼事。為了我們兩個,為了你,那我就什麼都可以幹。所以,要是你想幹的話……」 他走得更快了。 「問題恰恰在這裡,我並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幹。你說你覺得兩人一道幹容易。可是我反而覺得一人單獨幹更容易些。如果是一個人,我就知道豁出去的是什麼:不過是一條被摧殘糟蹋、遍體鱗傷的性命罷了——算啦,不談這個。我害怕的是你可能被我拖下水。你一點也沒有想過這事,這個想法完全是我的呀。我不想硬拉著你去幹任何事情,我不想引誘你去幹壞事,如果你想幹什麼,必須是發自你的內心,而不是只聽我的。」 一排樹木後面透出星星點點燈光。田間小路已經走到盡頭,他們眼看就要到火車站了。 克麗絲蒂娜依然昏昏沉沉地走著。「可是……你打算怎麼個做法呢,」她心驚膽戰地說,「這些事我不懂。我們拿著這麼些錢該怎麼辦?報上不是經常看到這些人總是全部落網的嗎?你究竟是怎麼考慮的呢?」 「我根本還沒有開始仔細考慮。你把我估計得太高了。這種想法總是一刹那間出現的念頭,只有傻瓜才會一想到什麼就匆匆忙忙幹起來。所以他們才老是被抓獲。有兩類不同的犯罪——我指的是那些在傳統的意義上被稱之為犯罪的行為,一種是在感情衝動驅使下幹的,另一種是精心策劃的。感情用事的犯罪也許罪行不那麼嚴重,但大多不能成功。那些小店員就是這麼幹的,他們伸手到錢櫃裡扒到了郵票錢,一得手就去跑馬場大搞賭賽,洋洋得意,以為上頭不會察覺,他們都相信奇跡。 可是我不相信什麼奇跡,我知道我們兩人現在是完全孤立無援的,我們無依無靠地面對著一個龐大的機構,這個龐然大物已經有兒百年的歷史,它集中了成千上萬個密探的計謀和經驗,我知道,孤零零的一個偵探是傻瓜,我比他聰明、狡猾一百倍,但是他們不是一個,他們有經驗,有一整套辦法。假如我們——你看,我現在還是在說『假如』——真下決心冒這個險,那麼我決不把它看成輕率的兒戲。欲速則不達。我們必須有一個深思熟慮、細緻周密的計劃,要把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估計在內。這是一種數學上的概率計算。讓我們集中精力細心地把問題的各方面都考慮透徹,然後你星期天到維也納來,那時我們再作出最終決定,不要在今天就急於定下來。」 他站住了。在說下面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聲音突然又變得爽朗起來。這是他身上那另外一個聲音,那個被湮沒了的童聲,那個她非常喜歡聽的聲音。 「想想看,你說怪不怪,今天下午你去郵務所上班,我還去散步呢。我重新把這個世界觀賞了一番,心想這是最後一次了。世界就在我眼前,美麗而光明,充滿著溫暖、明媚的生機,我就站在這個世界上,人還相當年輕,富有朝氣和活力。於是我回顧一生,算了一筆總帳,並問自己:你究竟在這個世界上做了些什麼?回答是令人痛苦的。很叫人寒心,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麼也沒有為自己做過,什麼也沒有為自己著想過。在學校裡,老師讓我想什麼我就想什麼,讓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在戰爭中,上級命令我做什麼動作我就做什麼動作,叫我走什麼步子我就走什麼步子,而在戰俘營裡我只是夢想著:快快出去吧!想得都快要發瘋了。那時整天不務正業,疲於奔命,幹些毫無意思的蠢事,後來呢,就一直只是為別人賣苦力,幹的事又全是毫無意義、毫無用處的,僅僅為了喂肚皮,為了有一個立錐之地苟延殘喘。現在,接連三天、一直到星期日,我要平生第一次單為我自己,為我和你,思考和籌劃一件事情了。 所以實際上我是很高興的。你知道嗎,我希望我們把這事好好規劃一下,要像架設一座橋樑那樣,必須讓每顆釘子、每個螺絲釘都有它正確的部位,不能有一絲一毫誤差,破壞整套靜力學法則而使工程報廢。我現在要精心設計我們這座橋,要讓它能使用多年。我明白,這事干係重大,非同小可,但是,這是第一次為自己、為我和為你承擔干係,而不是像當兵或在工廠時那樣,那是擔負一種卑微低下的責任,在那些地方你只不過等於零,你的命運是綁在一架你自己莫測高深的戰車上。我們是幹還是不幹,這還有待我們的最後決定,但是,設想出一個方案、仔細思考每一個細節。估計到最易忽略的難點、使每個步驟都協調無誤,——這一過程本身就已經是一樁我原先完全沒有意想到的樂事了。看來,我今天來找你是太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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