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七十五


  火車站很近了。已經可以分辨出一盞盞燈光。他們停了下來。

  「你最好別再送我了。半個小時以前,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還無關緊要,現在就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你同我在一起了,這已經是」——也笑起來——「我們這個宏大計劃的一部分了。不能讓任何人猜想到你有一個幫手,要是有人能提供我的外貌描述,那對我們的事是會很不利的。對,克麗絲蒂娜,從現在起我們就要想到各種可能,這是很不容易的,走另外那條路會比這要容易些。可是另一方面,我還從來沒有,我們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那叫做真正的生活是什麼滋味。

  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從來沒有去過外國。我從沒有體驗過,當你用不著一天到晚在每件事情上都得盤算一下要多少錢的時候,那生活是什麼滋味,我們從來沒有自由自在過。也許要等嘗到了這種滋味時,你才會知道這個被稱為生活的東西有什麼價值吧。安心等著吧,不要憂心忡忡,折磨自己,我將制訂一份詳盡周密的計劃,而且是書面形式的,然後我們來從頭到尾研究、逐節逐條地研究,反復掂量,看什麼是可行的,什麼是不可行的。這件事完成之後,我們就可以作出最後的抉擇了。你同意嗎?」

  「完全同意。」她斬釘截鐵地說。

  從這時到星期日的幾天,對克麗絲蒂娜是非常難捱的。她頭一次感到害怕自己、害怕別人、也害怕各種沒有生命的物件。每天早晨打開小錢櫃、手指摸到鈔票也成了她的一樁苦事。這些錢是屬￿她的,還是屬￿國家的?這些錢還一張不差地在那裡放著嗎?於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數這些藍紙片,點了又點,數了又數,老是沒完。不是手抖,就是相加的時候忘記了數字。

  她一點自信也沒有了,隨之而來的是,她失去了原有的落落大方的神態,變得疑神疑鬼了。一個恍惚的、潛意識的感覺,使她思緒紛亂:她覺得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經看出了她的意圖,都看透了她的心思,都在觀察她的動靜,窺視她的行動。雖然理智明確地告訴她這純粹是胡思亂想,但仍然無濟於事。她不斷對自己說,我不是什麼都沒有做嗎?我們不是什麼行動都沒有採取嗎?一切仍然照舊,每張鈔票都還在櫃裡放著,賬上每個數字都是正確的,我的帳目經得起任何人檢查。但是不管她怎麼為自己辯護,還是誰看她一眼她都受不了,電話鈴一響,她就膽戰心驚,需要鼓足全身力氣,手腕才有勁把聽筒舉到耳邊。

  星期五早晨,當一個佩帶著叮噹作響的刺刀的憲兵踏著重重的步子突然進來時,她只覺眼前一黑,慌忙雙手死死抓緊桌邊,似乎在那裡抗拒把她帶走,然而那個嘴裡叼著弗吉尼亞雪茄的憲兵卻只是來給一個少女匯款的。他同這個姑娘有了一個私生子,每個月付給她一筆贍養費。他和氣地苦笑著打趣說,只圖一時痛快,就成年累月背上了卸不掉的包袱!可是她卻笑不起來,在匯款單上寫匯款金額(證實匯款人已交付這筆錢)時,索索發抖的手寫出的字是歪歪斜斜的。直到大門在憲兵出去後砰的一聲關上,她猛地拉開抽屜看清錢還在裡面。那三萬二千七百一十二先令零四十格羅森①還安然無恙、同賬冊上的數字絲毫不差時,她才松了一口氣。夜裡她睡不著覺,就是睡著一會兒也盡做噩夢,這是因為,人的思想往往比行動更可怖,即將發生的事總比已經發生的事更令人激動不已。

  ①格羅森,奧地利貨幣單位,一格羅森等於百分之一先令。

  星期天早上,費迪南在火車站等著她來。見到她時,他打量了她一會兒。「可憐見兒的!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啊,太憔悴了。你感到很害怕,是嗎,我一開始就擔心這點了。也許我錯了,不該提前把這個想法告訴你。可是不久就會過去的,是幹呢還是不幹,今天我們就可以最後定奪了!」

  她從側面看他,只見他眼睛明亮,舉止出奇地充滿朝氣。一見他這樣,她全部的沉重心情便奇妙地豁然消釋了。他發現她在看他。

  「是的,我心情很好。我好多個星期、好幾個月以來都沒有像這三天這樣舒暢過了。現在我才真正知道,能替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想,只替自己,只替自己一個人,這是件多麼痛快的事啊!……就是說,不只是無休無止地替同自己毫不相干的、別人的樓房添磚加瓦,不是的,現在是完全為自己,從打地基到蓋屋頂,完整地建築一座樓房!也許這不過是一座空中樓閣,也許它一個小時以後就會倒塌,也許你一句話就把它全盤否定,也許我們兩個一起把它砸個粉碎。但是不管怎麼說,這總歸是我為自己做的一件事,我已經從中得到樂趣了。唔,這簡直太有意思了:通盤考慮、全面規劃,連一個細小的枝節問題也不放過!制訂這樣一個對軍隊、國家、警察、報界進行討伐、對地球上所有強權進行討伐的作戰計劃,讓自己的思想先來一次演習,真是其樂無窮!現在呢,我倒是很想進行真刀真槍的實戰了。充其量不過是吃敗仗而已,那又有什麼,我們不是早就大敗給人家了嗎?唔,馬上你就能看到全部計劃了!」

  他們離開了車站。一片灰濛濛的寒霧籠罩著四周的房屋,搬運夫和車站服務人員無精打采地站著等待乘客,什麼都潮乎乎的,話一出口,潮濕的嚴寒就將它幻化為縷縷輕煙。這是一個沒有溫暖的世界。他拉著她的手臂,牽著她在街上的汽車之間穿行,橫過馬路時,他的手感覺到她在神經質地顫抖。

  「你這是怎麼啦,你哪兒不舒服嗎?」

  「沒什麼,」她說。「我這幾天總那麼心驚肉跳的。只要誰和我打招呼,我就覺得他是在監視我。不管看見誰,我都覺得他在想著我的心事。我知道這是庸人自擾,可總覺得似乎誰都能從我臉上看出我的心思,似乎鎮上的人肯定早就什麼全知道,什麼都嗅出來了。在來這裡的火車上遇著助理林務官,他一問我『您去維也納辦什麼事?』我的臉就刷地漲紅了,引得他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才暗暗慶倖他並沒有看出什麼。原來他只是想到了會男朋友一類的事而不是這件事。可是,費迪南,你告訴我,」——這時她突然把身子貼緊他——「不會永遠是這樣吧,我是說,如果我們……如果我們真的做出那件事來以後,不會老像這樣吧?你看,我現在體會到了,如果老是這樣,我可經受不住呀。像這樣膽戰心驚地過日子,見人就怕,睡不著覺,害怕半夜有人敲門,這種生活我是忍受不下去的。你說,不會永遠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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