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七十三


  她不敢反駁他。他說的不錯,她已經知道他為什麼要問了。他們又默默無言地靜靜地走著。近處一個池塘裡,青蛙拼命呱呱大聲叫起來,冷不防聽到這像嘲弄一樣的聲音,簡直就使人感到渾身疼痛。他突然站住了。

  「克麗絲蒂娜,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欺騙自己。現在我們兩人的處境是極為嚴重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必須互相抱著極為真誠的態度。讓我們來一起好好地、仔細地考慮一下吧。」

  他點燃了一支香煙。火光一閃,她看見他那神情嚴峻的臉。「讓我們來考慮一下。是的,我們今天下了了結一切的決心,我們的打算,用報紙上常見的動聽的德語說法就叫做『逃遁離開人世』,然而這話並不對。我們根本不想『逃遁』,不想離開人世,你不想,我也不想。我們只是想最終脫離我們那被人糟蹋毀壞掉的生活,而又沒有別的出路,才決定這樣做的,如此而已。我們並不想逃離人世,而是要逃離和擺脫窮困,甩掉這單調乏味、討厭透頂、不可忍受而又無法避開的貧困。如此而已。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覺得手槍是最後的、惟一的出路。但這一點是看錯了。現在我們兩個都知道,可能還有另一條路,一條最後的路之前的路。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有沒有膽量走這條路,以及怎樣走這條路。」

  她不作聲;他猛抽了幾口煙。

  「這個問題需要作十分冷靜、十分具體的斟酌考慮,就像解一道數學難題那樣……我當然要向你講明事情的全部嚴重性。我要明確、坦率地告訴你,走這條路恐怕比另外那條路需要更大的勇氣。那一條路並不難走。手指一扳,肌肉一收,亮光一閃,就完事了。這一條路卻要困難些,因為它要長些。緊張的時間不是一秒鐘,而是幾星期、幾個月,必須不斷地掩護自己、隱藏自己。心中無底的事比心裡有數的事更難堅持;短暫的、巨大的恐懼比長期的、不可捉摸的恐懼要容易承受些。因此必須事先考慮好,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承受,能不能經受得住這些緊張的折磨,值不值得去冒這個險。究竟是幹脆利落地結果自己的性命好呢,還是再次開始生活?這就是我考慮的中心。」

  他又向前走了,而她機械地跟著。是她的腿在走而不是她在走,她的全部思想機器好像都失靈了,只是等著他發話,等候他發出指令。從自身內部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的力量,她腦子裡的所有細胞都已經嚇得半死,完全陷入麻木狀態了。

  他又一次站住了。「你不要誤解我。我沒有絲毫道義上的顧慮。在國家面前我覺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國家對我們所有的人、對我們這一代人犯了大罪,所以我們怎樣做都不為過分。我們無論幹什麼損害國家的事都行,我們,這整個挨整的一代,我們不管怎麼幹都超不出國家應該給予我們的補償的範圍。如果我去偷,那麼,不是國家通過戰爭教會我、迫使我幹這種勾當又是誰呢:那時候叫做什麼徵調,或者沒收,或者像和約裡用的字眼,叫什麼賠償戰勝國損失。

  如果我們行騙,那麼,我們所以能掌握這種藝術,除了歸功於國家又能歸功於推呢:是國家對我們言傳身教,只用兩個星期就把人家三代人積攢下來的錢變成一堆廢紙,把人家一個大家庭一百年來的財產,把人家的草地、房屋和田地一古腦兒騙走!甚而至於如果我去殺人,又是誰教唆、訓練我去幹的?兵營六個月,前線好幾年!在慈愛的上帝面前,我們同國家打這場官司我們是完全佔優勢的,不管到哪一級法庭都是我們勝訴,國家永遠還不清欠下的這一大筆債,它永遠無法把從我們身上奪去的東西再如數歸還我們。同國家講良心,在過去的時代是應該的,那時的國家是個善良的監護人,它節儉、清廉、正直。而現在,既然國家用流氓無賴的手段對付我們,那我們每個人就都有權利像流氓無賴一樣行動了。是不是這麼回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我們現在為我們個人採取報復行動,我是絲毫顧忌也沒有的,而且我覺得你也不必有任何顧慮。

  我那筆殘廢軍人撫恤金,那筆天經地義應該屬￿我、而又被勞苦功高的財政部剋扣未發的撫恤金,如果我現在自己去取回來,有什麼不可以?如果我除了取這筆錢之外,再把你父親和我父親被偷走的錢取回來,再把我們以及同我們一樣的人被竊去的權利——過真正的人的生活那樣一種權利也取回來,難道又有什麼不可以?不,我向你發誓,做這樣的事我完全心安理得,正如我們不管是死是活,是好死、賴死還是賴活,國家也都心安理得一樣;不管我們把這些藍色紙片偷走一百張還是一千張、一萬張,這個國家也不會因此多出一個窮人來,這點錢對於國家是少得幾乎感覺不出的,正像一頭牛在草地上吃掉幾根草一樣。

  所以說,幹這件事我心裡完全坦然,並且我想,我就是偷了國家一千萬,也會同一個銀行經理或者一個吃了三十次敗仗的將軍一樣,照樣安安穩穩地睡覺。我只是想著我們,想到你和我。我們行事每一步都草率不得,不能像一個十五歲的店鋪小夥計那樣,從郵局偷了十幾個先令郵票錢,一小時就胡花掉,糊裡糊塗不知怎麼就沒了。我們年齡比小夥計大多了,不能再做這類試驗了。我們手裡只剩下兩張牌,不是出這張就是出那張。作這樣的抉擇是必須深思熟慮的。」

  他又繼續朝前走,以便使自己平靜下來。她覺得他在全神貫注地思考著,同時,聽他這樣從容鎮定、有條不紊地侃侃而談,對他的欽敬之心又油然而生。她以前從未像此刻這樣強烈地感到:他比自己高明,而自己對他又有這樣強烈的傾慕之心。

  「好,克麗絲蒂娜,讓我們慢慢地研究,一步一步地考慮。作這樣一種決斷是不能操之過急的。也決不能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和幻想。考慮一下吧。如果我們今天結果了自己,我們就一身輕了,就什麼都甩掉了。一扳槍機,萬事大吉——老實說,這個想法是非常美妙的,我常常想起我那位中學老師上課時給我們講的話,他說人同動物比較起來,惟一的優越之處就在於在他什麼時候想死就可以去死,而不僅僅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才死。這也許是人一輩子偷不掉、搶不走、可以一直不斷地享用的惟一一點自由吧,這就是毀棄自己生命的自由。可是我們兩個呢,我們實際上還很年輕,還根本不知道我們扔掉的是什麼。其實,我們只想扔掉我們不願意過的生活,對這種生活我們是持否定態度的,然而也許可以設想還有另一種我們可能會加以肯定的生活吧?有了錢生活就會改觀,至少我相信這一點,你也相信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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