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七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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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十分平靜地說,「你願意什麼時候都可以,不過我們要一起行動。繼續用謊話騙你是毫無意思的了。調維也納的事沒有得到批准,而在這個小鎮上我已經快要憋死了。一了百了比慢性自殺好。其實我壓根沒給美國去過信。我知道他們是不會幫助我的。他們會給我寄來十美元或者二十美元——可這有什麼用?還是快點好,何必再折磨自己!你想對了!」 他久久注視著她。這樣滿懷深情地端詳她,這在他還是第一次。他臉上嚴峻的表情消釋了,漸漸地,他那看破紅塵的充滿怨艾的眼睛裡露出了一絲微笑。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雙手說:「我萬萬沒有想到你……你會願意一直陪著我走到這一步。我作出這個決定後,只是對你還有些放心不下,而現在我的心情是加倍地輕鬆了。」 他們手挽手地坐著。如果這時有誰路過這裡,一定以為這是一對情人,一對剛剛定情、剛剛訂婚的情侶,雙雙沿著耶穌受難路徜徉上來,到這受難像前再次海誓山盟一番。以前他們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無憂無慮、鎮定自若地肩並著肩坐在一起。他們現在第一次感到對方給了自己信心,第一次感到對未來有了信心。他們久久地坐著,相視無言,手拉著手,臉上的表情很滿意、很清爽、很平靜。這樣過了一陣以後,她安詳地問道:「你……你打算怎麼做呢?」 他把手伸進後褲兜裡,取出了一支軍用手槍。十一月的陽光照射到光滑的槍管上,使它閃閃發亮。現在她一點不覺得這武器嚇人了。 「對準你的太陽穴,」他說,「你不用害怕,我的槍法很老練,開槍時手是不會抖的……然後再對準我的心臟。這是一支大口徑軍用手槍,不會出一點問題的。鎮上還沒有聽到槍響就一切都過去了,你完全用不著害怕。」 她沒有絲毫激動不安,而是抱著一種客觀的好奇心平靜地細看這支手槍。然後她抬起頭來。在她面前,離他們坐的石凳三米遠,矗立著巨大的紫檀木受難像,上面釘著那位在十字架上經歷了三天苦難的受難者。 「別在這兒,」她急忙說道,「別在這兒,也不要現在。因為……」她看著他,同時她的手比他更為熾熱地緊握著他的手,「我希望我們在這之前再聚一次……真正地、全身心地在一起,沒有恐慌、沒有懼怕……過一整夜……也許我們還有些話要說說……最後的話,人在平時決不會說的話……還有……我很想同你在一塊兒過一夜,是全身心地同你在一塊兒過一夜……讓別人到第二天早晨再來發現我們吧。」 「好,」他答道,「你想得對,在最後拋棄生活之前,應該再享受一次其中最美好的東西。原諒我沒有想到這一點。」 19 他們又沉默了,一陣微風輕輕吹拂著他們全身。他們感覺到太陽是那麼柔和、適意和溫暖。在這裡坐著多舒服啊。總算有一次心情舒暢、無憂無慮的約會了,這是多麼美好呀!可是,這時遠處傳來當當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這是教堂鐘樓的報時鐘聲。她驟然一驚站了起來。「一點三刻了!」 他爽朗地哈哈笑了,一時容光煥發。「你看,我們就是這副德行。你很勇敢,連死都不怕了。可是一想到上班要遲到,反倒害怕起來。我們被奴役到了什麼地步啊,我們身上的奴性已經深入骨髓了。現在的確是從這一切荒謬東西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的時候了。你真的還打算去上班?」 「是的,」她說,「這樣做更好些。我還想去把東西整理一下。這聽起來是有點荒唐,不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把該做的都做好,再寫幾封信,做完這些事我會覺得輕鬆些。再就是……我今天下午呆在辦公室裡,一直到下午六點鐘,那就誰也不會覺察出有什麼異樣,誰也不會來找我。到晚上我們就可以放心地乘車去克雷姆斯或者聖珀爾滕或者維也納了。我的錢嘛,訂一個好房間還是足夠的,我們還可以吃一頓像樣的晚飯,過一次稱心如意的生活……總之是要痛快,一定要過得痛痛快快的,而明天早上,別人怎樣發現我們,那些事我們就管不著了。等會兒到六點鐘你就來約我,那時如果有人看見我就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愛說什麼,愛想什麼都由他們去吧……你來叫我,我就把門一鎖,永遠不回去了……那時我就自由了……那時我們就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他不斷地看她,她這種出乎他意料的堅決,使他喜不自勝。 「好的,」他說,「我六點來。六點以前這段時間我去敬散步,再觀賞一下這個世界。就這樣吧,那麼——再見!」 克麗絲蒂娜走進她的辦公室。現在一切又都突然變得使人輕鬆了。所有的物品,寫字臺、椅子、斜面桌、天平、電話、大疊的紙張,都不再像以往那樣虎視眈眈、滿懷敵意了。它們不再默默地惡狠狠地嘲笑她「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地永遠做這單調乏味的工作了。因為,現在她知道,大門已經敞開,只要一步跨出去她就自由了。 一種美妙的靜謐驀然來到她心間。這是欣喜的平靜,有如傍晚時分夜幕初降時草地上的寧靜一般,使人感到甜美。她不論做什麼都那麼得心應手,易如反掌。她寫了兒封信。一封給姐姐,一封給郵局,一封給富克斯塔勒,向他們告別,她非常驚訝自己的字體竟那樣清晰,新的一行總是整整齊齊對準上一行,字與字之間的間隔也完全合乎書法上的要求。寫出來竟那樣工整,就像自己小學時機械地抄寫的作業那樣。在這段時間裡也來了一些人,有寄信的,掛電話的,送郵包的,匯款的。對每一項業務,她都處理得細緻周到,待人以禮。 她不知不覺產生了一個願望,就是要給這些她很陌生、一直覺得與自己無關的人,如那個叫托馬斯的,還有那個有幾畝地的農婦、助理林務官、雜貨店學徒、肉店老闆娘等,留下一個好印象:這是女人最後的一點小小的虛榮心。人家同她說「再見」,她就止不住嫣然一笑,然後以雙倍的熱情回答「再見!」,因為此時她胸中激蕩著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情緒,即得到解救的情緒。人都走了,她便著手處理積壓下來的事情,數著、算著、整理著。她屋裡那張斜面桌還從來沒有這麼乾淨、整齊過,連上頭的墨水斑點她也完全擦掉,牆上的掛曆也重新掛正了——要讓接替自己的人無話可說,感到滿意。既然自己現在心情愉快了,那就也要讓別人心滿意足,無話可講。既然她現在已經為自己的一生找到了歸宿,那麼就讓這裡的一切也都各得其所吧。 她幹得是那樣起勁,她手腳麻利、十分賣力地把一切都歸置好,幹得完全忘記了時間,所以當門被推開時,她委實吃了一驚。 「喲,都六點了嗎?我的天,我一點也沒有注意看時間呢。唔,再有十多分鐘二十分鐘就全歸置完了。你理解我的,我是想把事情做得讓別人挑不出毛病,這樣交出去我才心安。現在我還要做做掃尾工作,然後就結帳,結完賬我就屬你了。」 他想在外面等她。「不,你只管進來坐著等吧,我去把外面的百葉窗放下來,完事以後我們一起出去,即便再有人看見,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麼關係呢?明天他們反正還會知道得更多的。」 「明天,」他微笑著說,「我很高興已經沒有明天了。至少我們兩個人是沒有明天了。我剛才這次散步確實太好了:天空、花草、樹林;唔,仁慈的上帝,這位老先生還真是一位挺不錯的建築師呢,他的設計雖然有那麼一點不大人時,可是像我這樣的人就是當上建築師,同老先生比也是望塵莫及的!」 她帶他走進了窗玻璃裡側那神聖不可侵犯、閒人不得進入的隔間。「我沒有沙發請你坐,我們的國家可不那麼大方啊,不過你可以坐在窗臺上抽支煙;再有十分鐘我就完了,」——說到這裡她好像得救了似地舒一口氣——「什麼事都辦完了。」。 她一欄一欄地把數字加起來。這件事進行得十分輕易迅速。然後她從錢櫃中取出那有點像風箱的黑色錢袋,開始核對了。她把票子按五先令、十先令、一百先令、一千先令券分別摞在寫字臺邊上,將手指放在海綿上蘸濕,然後就以訓練有素、非常敏捷的食指動作點起那些藍色的鈔票來。她數得像機器一樣快,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點完一摞,就用鉛筆把同類鈔票總額迅速記下,然後急不可耐地把賬本上的數字同現金數額進行核對,核完就在數字下面劃一道線——那用鉛筆劃的、使她得到解放的最後一道橫線。 突然她聽見自己旁邊有急速喘粗氣的聲音,於是便抬起頭來看。原來費迪南不知什麼時候輕輕站了起來,穿過屋子走到這邊來了。現在他站在她身後,越過她的肩看著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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